頭一回,大男孩對自己向來的好人緣產生了懷疑,因為梅盛的舉動。
這夜,月黯星稀,穹蒼只是一片黑幕,沒有點綴,看起來孤寥寥的冷清。
他仰頭笑歎:「我說了,只要她當真,我就當真;她不當真,我也不會逼著她……」
決定權在她,不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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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仍舊信他能待她好,不改那時童稚卻堅定的決心,他會當真,守著她長大,等待她成長到足以為人娘子時,願意再對他說——
小遲哥,我嫁你做媳婦兒,好不?
如果她只當那句話是童言無忌,不能作數,那麼他也不會有任何表示,倘若那是她的決定……
一陣突來的碎裂聲在耳畔響起,伴隨著姑娘家粗魯跳腳的咒罵,懊惱著一碗熬煮近兩個時辰的心血就這麼全灑在地板上,更氣自己笨手笨腳,誤了他喝藥的時機。
「該死該死!」梅媻姍詛咒著自己,被熱藥燙紅的拇指不住地擰著耳垂退熱,疼得齜牙咧嘴還不忘嘀咕自責:「不過是被燙到,忍一下下就過去了,做什麼放手呀?!現在可好了,藥灑了,你讓他喝什麼?喝西北風嗎?」她在碎碗間跺腳,凶巴巴地遷怒。
梅舒遲劍眉攏了攏,使勁撐起沉如千斤的眼簾,濕透的鬢髮全沾黏在頸間及頰上,悶熱得教人不舒坦,心口上似壓著重石,要呼吸都得費上更多的功夫。
頭一偏,額上那塊濕得淌水的布巾也順勢滑了下來,啪的一聲落在榻上。
正在踐踩那攤藥汁的蓮足頓了下來,抬起螓首就瞧見梅舒遲半睜著眼想起身,她連忙跨步,雙掌朝那鼓凸凸的被子一壓,將病重的他又給壓回床榻上,只有在聽到一聲腦袋瓜子撞到床榻時的砰然聲響,她吐了吐舌。
「你生病了,別起來。」
梅舒遲悶吟,原本就顯得昏沉的頭給這麼一撞,更覺得痛楚源源不絕地擴張開來,讓先前的不適火上加油。
「很不舒服嗎?」那塊濕到不行的布巾又重新貼回他的額,數道滲出的水痕沿著飽滿的天庭婉蜒成災。
梅舒遲想伸手取下,卻發現雙手無法施力——正確地說,他脖子以下的部分全被一層又一層的冬被給覆蓋得密實,密得連身軀裡的熱都散不出來,全悶成了汗。
「好……難受……」
「你病了整整一個晚上了,全莊裡沒有人發覺你的不對勁,要不是……要不是我一直等不到你領我赴季府的菊宴約,才上你房裡來瞧,恐怕你這時還在房裡昏睡著。」梅媻姍小心翼翼撥去他臉龐沾附的髮絲,瞧著他半瞇半合的眸,懷疑他現在有幾分清醒?
「熱……」冬被壓得他好熱,胸口好沉……
「因為你身子在發燙呀……」梅媻姍找不到能立刻替他消熱的方法,只能用自己向來冰涼的手掌覆在他佈滿汗水的頰邊滑動,盼能舒緩他的不適。「你別擔心,季府那邊我已經讓我爹去同他們說明原委,雖然失了禮數,但季老爺也能體諒,直說要你好生休養,其他的事我幫不上什麼忙,只好請人去向大當家說,全交給大當家去發落了。」
沙啞的男嗓再響起:「媻姍……」替我把冬被移開……
「我在這。」梅媻姍不怕被他傳染風寒地伏低身,讓他能清楚聽到她的聲立曰。
「好熱……」好悶……
「我在替你悶汗,忍忍。汗悶出來病就會好了。」興許是他的模樣看來仍昏沉失神,梅媻姍才敢放軟了語調,不是用她向來強迫自己面對他的疏遠淡漠,這讓梅媻姍顯得好溫柔。「大夫前幾個時辰來瞧過你,也開了藥方——」
呃……不過那碗藥湯全餵了地,等會兒得趕快再煮碗藥。
「二當家和四當家方才也來過一趟,看你沒醒也就沒敢吵你,讓你繼續休息了,可能是從沒見過你生病,這一病竟如此嚴重,讓他們好擔心……大當家因為突然得擔下你所有的工作,一時抽不出身來看你,你不會介意才是的。」她說著令他心安的字句,「你什麼都不用煩惱,幾位當家全會替你安排妥當,你現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快些好起來……」
梅舒遲雖然外貌看來並非魁梧健壯之人,甚至帶著文弱病書生的氣質,但不可思議的,他自小到大從不曾生過病,一回也不曾,外表儒弱,骨子裡卻比任何一個壯漢還要來得健康,前些年梅莊飽受風寒所苦,全莊裡的人無一倖免,只有他除外。
或許也因如此,他這回的病來勢洶洶,好似準備將幾年所累積沒發的病,一次全給補齊了。
還有一回意外也曾讓他臥床十數日,但那次全是因為她的錯。
「嗯……」這些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堆冬被好重……
梅媻姍可不懂他心底的思忖,逕自再道:「你的高燒還沒退,不舒服是必然的,等悶出了汗,我再找人來替你淨身。」撫著他燙紅的臉,她只能蹙緊眉,彷彿正承受病魔折騰的人是她。
「水……」
這一個字梅媻姍可聽懂了。
「馬上來。」她起身到桌上斟杯熱水,又回到床榻前,扶起他,將熱水餵進他乾澀的喉間。「慢點喝……」
一杯茶盡,她又小心翼翼地將他擱回鋪上,拉妥冬被,更替他將一頭長髮全攏在枕畔,不讓髮絲沾著濕汗,不舒服地貼在他膚上。
「我再去替你煎一碗藥,你再睡一會兒,等我。」她像在哄著孩子一樣輕聲軟語,「千萬別下床,地上有湯碗碎片,割傷就不好了。三當家,你聽到沒?」她非要得到他的保證。
榻上的梅舒遲只是微啟著唇,吐納著沉濁的低吟。
「再睡一會兒,等我煎藥回來,地上有破碗片,別下床。」她不厭其煩再重複一次,這回只挑重點。
梅媻姍頓了半晌,聽不見他回答,心底霎時湧上一個念頭,讓她不由得脫口而出:「小遲哥,你聽清楚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