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指按住她的眉心,按在那枚他贈送的花鈿上,「師父不是告訴過你嗎?它能讓你看清自己。」
「它?」櫻桃恍然大悟,「您是說……剛剛的夢,是它讓我看到的?」難怪那七彩的光從她眉心射出,還在那微小的聲音,直入她的腦海。然而,另一個疑問隨之而生。「看清我自己?可我只看到了從前的蘭昭儀。」
「傻姑娘,」池中碧笑,「蘭昭儀就是你呀——」
「我?」錯愕讓她跌坐回地面上,幾乎要懷疑自己的聽覺了,「您說……她是我?」
「對呀,十六年前的你,前世的你。」不緊不慢,回答從容。
她覺得腦子一片茫然,彷彿風車停止了轉動。蘭就是她?那麼……未流雲刻骨銘心的戀人,那個她一直又嫉妒又羨慕的女子,豈非成了她自己?如同棄兒忽然之間變成了上蒼的寵兒,如同沙漠中即將渴死的旅人忽然得到了整條河川,櫻桃心情複雜,受寵若驚,覺得這一切除了「不可思議」四字之外,無法形容。
「還是想不起來?」池中碧揉著她的天靈蓋,「別急,慢慢想,你會看到的……」
醍醐灌頂似的,在這輕柔的觸摸下,櫻桃的視線漸漸明晰起來--
她看見自己在一片幽暗中行走,身體輕輕飄飄,最後,到達一處漫漫的水邊。那是一條河,有個眾所周知的名字,叫「忘川」。河邊,立著披頭巾的女子,年紀並不大,卻稱自己為「孟婆」。
「喝下它,你就可以忘掉今生的痛苦,重新做個快樂的人。」孟婆說。她的手中端著一隻白瓷的碗,往「忘川」中一掬,清粼粼的河水便盛在碗中。
「要是我只喝一小口,或者一點兒也不喝呢?」她問。
「那你的來生就會被心痛纏繞,總是莫名其妙地憂傷。」盂婆把碗塞到她的手裡,微微一笑。
她捧著冰冷的白瓷,手在抖,心也在抖。喝下去,就沒有憂傷了,但……她捨得忘記今生的這份情麼?那份剛剛開始嘗到甜蜜、就被人驟然斬斷的情絲,如此不了了之的結局,讓她心有不甘。
於是,像有意無意的,顫抖之中,碗裡的忘川之水潑灑出一小半,濺到衣襟上,像是留著一份渺茫的希望。如果來生能夠再次見到他,就好了。只是如果……
她出生在一戶貧窮人家,父母的第十四個孩子。這戶人家本指望生個男孩,但失望地發現她同前面十三個姊姊一樣,是女孩。母親曾打算把她溺死在水缸裡,卻由於一念之仁,沒能下手。兩歲的時候,村裡忽然來了一位青袍先生,到處打聽羊年子時出生的孩子,她恰巧是其中一個。
先生端詳著她,然後向她的父母提出要收養她,就這樣,她跟著這名陌生的男子,來到一座孤寂的山上。
這位先生就是池中碧。當年,他因不肯替煜皇煉製丹藥,險些成為刀下鬼,是曲陵蘭無意中一句求情的話語,把他救了下來。所以,他記得她的大恩,以奇門遁甲之術逃過煜皇的緝捕,尋遍千山萬水,來報答她。
他收了她當徒弟,為她取名「櫻桃」。
「都想起來了?」池中碧問。
櫻桃悠悠回神,愣愣地點頭。「師父,為什麼您不早點告訴我呢?」
「有些事,是要你自個兒想起來的,我告訴你,算是洩漏天機。小桃兒,你不會希望師父折壽吧?」
「您當初詐死騙我下山見世面,就是為了安排我跟他相遇?」終於,明白了這份良苦的用心。
「你們能見著,是前緣未了。我做的,只是算準了該留給你多少銀子,讓你走到京城時恰好用光。」
「呵——」櫻桃笑,一滴淚噴了出來,「那……現在他也知道這一切了?」
「不。」池中碧搖頭,「為師不會說的,這也算洩漏天機,也會折了為師的壽。不過,就算上蒼允許我說,我也不想說。」
「為什麼?」師父的話總是這樣奇怪,令人費解。
「傻瓜,十六年,是非常漫長可怕的日子,人的心思瞬息萬變,何況這長長的十六年?師父希望,他今生跟你在一塊,是因為真心喜歡你,而不是為著前世的內疚,你懂嗎?」
她懂了。就比如,現在他身旁出現了羅蘭,她也希望,他的選擇是聽從他自己的心願,而並非為了遵守諾言。這樣,兩人一世的相處才會真正快樂。
不過,就算他愛上了別人,他對她前世付出的情份,也夠了。這間纖塵不染的畫室,這些繪滿她容顏的思念之作,還有那長達十六年的孤身尋覓,都足以讓他的移情別戀獲得原諒。
如果,他真的愛上了羅蘭。她想,自己會默默放手。
現在,她終於知道,為什麼今生的初次相見,她會猜中那道關於櫻桃的謎題。那個紅燭流淚的夜晚,為什麼他會知道她喜歡偷含桃核的小秘密;為什麼他總愛握著她的手教她練字,表情近乎迷醉;為什麼,那個下午,當她在這間畫室裡,聽到那段往事,會覺得痛徹心肺;為什麼,她第一眼看到他,就愛意融融……
一切點點滴滴的疑惑,終於得到了解答。
她曾說「下輩子我也要用這個方法讓你找不著」,一句玩笑話,果然成真。這次,她花了十六年的時間,跟他再次玩了一個捉迷藏的遊戲,躲在羅蘭小姐這株同樣芬芳迷人的鮮花旁,叫他發現不了。
這樣的成功,應該洋洋自得吧?但……為何她想哭?
「桃兒,你想把這一切告訴他嗎?」池中碧問。
「他會相信嗎?」
「那是他的事,關鍵在於——你想讓他知道嗎?」
一個簡單的問題難住了她。她,是要他的真心,還是只要他前世的承諾?
* * *
「雲……」
羅蘭怯怯地望著未流雲,她從沒見過如此的他——臉上再無溫柔的意味,明亮的眼睛失去了神采,幾乎扭曲到變形的面肌使他看上去竟有幾分猙獰。這不是她認識的未流雲,也不是眾人熟悉的未流雲,他的樣子,陌生而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