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日剎無言,輕輕頷首。掌櫃的話,他聽進去了。
「那麼我不打擾你休息了。明兒個,我再找小月子去看你的新衣。」
掌櫃離開後,房裡又只剩下他一人。岑寂裡,東方日剎清楚地察覺體內有股情緒躁動著,越來越激烈、越來越激烈……
戚小月!是的,他想見戚小月——不是明天,是現在!
☆ ☆ ☆
澔江畔,夜風陣陣透衣寒,戚小月獨自蹲在沙岸,拿了一枝蘆稈子悶悶畫著,未幾時,便有了個簡單的人形。
「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可惡哎!」蘆稈子在「他」臉上戳呀戳,一邊叨叨咒念,「先是強迫我接受你的好意,後來又自作主張要把我推開。哼!什麼都得依你麼?霸道!」
戚小月凶狠地瞪著「他」,決定在上頭加畫一個大大的叉。
「最可惡的是,我本來想早日贖玉、贖自己,然後拍拍屁股走人的,你不許,現在……現在覺得留著挺好了,你偏要我走,這分明存心跟我過不去嘛!」
再定定瞧了「他」一會兒,戚小月心裡又有些後悔,於是用手指抹去多添的兩條交錯直線,逸了低歎:「果然,你是我的剋星、災難,沒得怨吶……」
事後回想起在柴房那場口角的內容,戚小月這才發現——原來,東方日剎真的為她做了好多好多。儘管當初她並不樂意接受這些,但時間久了。累積厚了,她不是木頭人哎,她也是會感動的!
更何況,自從阿爹生病之後,生活種種全落在她肩頭,笑的、淚的、苦的、樂的、能擔的、不能擔的,都教她一個人吞了,除了想盡辦法攢銀兩過活兒,其他的哪還顧得上?直到他出現。
直到他——東方日剎出現……
她一直很明白,東方日剎對她百般好,是因為在他心底有個「過去」,在那「過去」裡有個人;而他認定了戚小月就是「那個人」。
但她不是,至少,在她的記憶裡,過去沒有他的存在。
或許,東方日剎就是漸漸發現了事實,所以打算收回對她的好吧?!
想著想著,酸意驀地湧上鼻端,戚小月趕忙用力吸吸,硬是想要在竄上眼眶之前將它擋下。
「你說!你說清楚!」衝著沙地上的「東方日剎」,戚小月不禁揚高了嗓門兒,吼出了聲,「我算什麼?我算什麼?我算什麼?在你心裡,我到底算什麼?」
酸意還是突破重圍,奪眶而出成了淚。
到頭來,她還是一個人,始終沒有變過……
她算什麼?在他心裡,她到底算什麼?
尋遍回生堂內外居然都不見她的蹤影,有那麼一刻,他急了慌了,但旋即便逼出冷靜沉著。因為,他明白,若想找著她,非得他自個兒先穩著不可。
就這樣耗了大半夜,最後,他終於在澔江岸邊看到了戚小月,也聽見了對他的指控和質問。好半晌,東方日剎都只能站在不遠之處,靜靜看著,無法喚她,更無法靠近她。
「哼,管他算什麼,走就走!我就不相信,天下之大,難道沒有本姑娘可以容身的地方麼?」
見她撂了話、丟了蘆稈子,人霍地站起,似乎就要離去。東方日剎胸臆一塞一緊,哪兒管得許多,立刻大踏步跟上。
「戚小月!」東方日剎在她身後喊她的名。
猛然一震,戚小月停下了步子。她沒想到東方日剎竟然會……竟然會在此時此地出現?這……又該作何解釋?
「我現在心情不好,不想跟人說話,包括你在內!」她沒有回身,僅僅聞聲給了個回答。
他告訴自己,必須沉住氣:「你不想說話,就甭開口,聽我說就好。」
「哼,又是要別人順著你!」戚小月忍不住出言數落,「你這陽谷少主就是當得太安逸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要太陽人家還不敢給月亮。」
「但我要不到一個疼我的阿爹。」他淡淡地說,沒動怒。
提到「阿爹」兩個字,她的心登時軟了。
東方日剎低眼瞥見了沙地上的人形。原來她拿著蘆稈子蹲在這裡,就是在畫這個?眉頭稍斂,心念微動,他彎身揀了被她擲在一旁的蘆稈子,也在沙地上畫了起來,同時道:「我十五歲那年,我爹曾經和強盜串通,把我綁了去,拿我的生命要脅我娘和她的……她的情人,結果……」
「結果怎樣?」急切的語氣不小心流露了她的關注。
「結果沒人在乎我是生是死。」他表情無啥變動,只輕勾了唇角,荒涼涼的,「更可笑的是,原本我還眼巴巴盼著我爹來救我,沒想到,我意外逃了出來,居然會聽到內幕——我根本不是我爹的兒子;我親生的爹,是我娘出閣前的情人。」
戚小月不知何時已轉過身來,烏亮的瞳眸凝注著他,一瞬不轉。
「我親生的爹和我算是互不相識的陌生人,自然不理會我爹的威脅;而我娘,硬不下心腸殺了情人來換回我的命。我爹……我爹更是半點不留情……」
悄步到他身旁,與他並肩蹲著,她瞧見沙地上多了個小小的人形,是他畫的。
「如果不是她,我不曉得能不能活到現在。」東方日剎的目光,始終停在那個小小的人形之上,「她說,她要我的命。」
如果全天下都不要我,你會要我嗎?如果全天下都忘了我,你會記得我嗎?這下子,戚小月完全明白了,明白他為什麼會這麼問她了。
她什麼都沒說,手指飛快在沙地上動了起來,畫出了第三個人形。
微揚笑唇,戚小月輕輕捎了個問:「噯!你猜猜,我畫的是誰?」
東方日剎側頭瞅她:「你。」
戚小月頗稱許地用力點了點頭,清脆嗓音利落響起:「沒錯,就是我!瞧,我也在你的旁邊!」
心不悸動,他屏息凝瞇著她。
「我不知道『她』是誰,到底是不是我戚小月。」戚小月一把抓過他手上的蘆稈子,先對那小小的人形指了指,再點了點代表自己的人形,然後始首朝他笑了:「但無論如何,你的旁邊有我呀,我在這兒,就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