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垣很高,方拓儒已經算是相當高碩的身材了,那牆垣卻幾乎是多疊了半個他的高度,方夫人向來「不乾淨」的東西遠遠避之,搬來不久,知道隔壁曾鬧過鬼祟,是以特意請了工匠砌高兩家間隔的牆垣,是以這會兒那姑娘捉著牆垛往這邊瞧的神情,該是下頭疊了東西踮高腳尖才構得上的,是以,他只看得見她的眼睛。
「叫誰書獃?!」好個蠻丫頭,砸了人不先道歉,竟還罵人?
「叫你呢!」雖見不著表情,這會兒那丫頭語氣裡可滿是得意的笑聲,「院落裡不就你我兩人,我出的聲,喚的人自然是你,真是呆得可以,還想抵賴?」女子輕哼了聲,「叫你書獃已算客氣,你娘喚你『蠹書蟲』,古人韓愈曾說『豈殊蠢書蟲,生死文字間。』,那才真叫難聽。」
聞言,方拓儒反而笑了,「姑娘倒厲害,隔道牆,連我娘罵人的話都聽得見。」
「哼!是你的事兒我才會費神,若換成了別人,求我也懶得理廠
這句話說得小聲,方拓儒聽不清楚,忍不住揚高聲調,「你說什麼?我聽不清楚!」
「耳聽擾心,目視擾魂,少聽少視,意念竟成!」那姑娘年紀不大,說起話來卻隱含撣理,更勾起了方拓儒的好奇,只聽得女子笑著接續下去,「聽不見說什麼不打緊.把球還來就成了。」
「還球不難,可……」方拓儒踱近牆,極目翹首,「我想先看看姑娘的模樣!」
「看我?!」女子巧笑,「有啥可瞧,還不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罷了,皮相乃身外之物,重要嗎?」
「原不打緊,」方拓儒執念著,「可我著實好奇那個會吟唱著:『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的女子究竟是何模樣?」
「原來……」女子咯咯嬌笑,「原來厲害的人不只我一個,隔道牆,竟有條蠹書蟲不乖乖讀書,偷聽我哼曲兒。」
「原來真是你!」方拓儒笑了,心頭突然踏實,想起方管事在院落另一頭有座專供修剪高處枝頭的長梯,他向女子扔了句,「等我!」隨即奔離。
待方拓儒氣喘吁吁抱著長梯回到牆下,卻已不見方才攀在牆頭的星眸,猶不死心,他藉著倚牆長梯登上牆垣,晚風拂逆而起,牆垣上視野極闊,將隔鄰那林木蔽頂、荒草蔓蕪的景致看得清楚,窮目所及,卻沒有,沒有他想見到的人兒。
隔鄰牆角處堆著幾個疊壘高起的大酒罈,顯見方才是那姑娘用來攀在牆上頭墊腳用的,可這會兒,伊人已杳,方拓儒懷裡揣著掬球,悵然若失。
「書獃秀才爬上牆,不怕惹人看笑話嗎?「
乍然聽見那調笑的嗓音,方拓儒身子一震,險些由牆頭跌下,聲音是從他背後,也就是自個兒家中的院落裡傳來的。
他猛一回頭,牆下不遠處,一個頭梳雙髻,春柳似的瀏海下,秋波流慧翦水雙瞳笑意盈盈,身著雪白柔衫的及笄少女俏生生地翹首凝睇著他。
少女並非令人驚心動魄的絕艷,也不是芸娘那種精雕細緻的秀麗,卻有股動人至極的神韻,清靈靈地,揪著人心不放。
「你……」方拓儒有些傻了,「你怎會在這邊?」
「不是你說想看我的嗎?」少女笑了,軟甜甜的誘人嗓音。「如您所願!」少女俏生生一個福身為禮,燦亮瞳眸睇著方拓儒笑。「小女子古靈兒見過方公子!」
第二章
那日黃昏裡,方拓儒陪著古靈兒玩了幾局掬球,還坐在牆垣上陪她眺遠,直到星斗燦了頭頂,直到屋裡掌了燈,直到他知道待會兒會有人來喚他用膳而不得不停上。
「若有空,」他盯著她就著牆邊大酒罈躍下牆那頭的身影.心頭漾起異樣的不捨,「隨時歡迎你造訪!」
她粲笑向他揮揮手,沒答話,轉身踱入荒煙蔓草裡。
雖未承諾他,但自那日起,方拓儒書齋裡便三不五時會出現古靈兒嬌俏身影。
初時,方拓儒擔心她的安全,靈兒笑笑不在意,說她有幾個走江湖的朋友,學了點兒三腳貓的把式,比起他這書蠹,還不知有多少本事!
是以牆邊那只長梯日夜總是杵在那裡,不知情的僕役更動過,卻讓方拓儒不動聲色擱回去。
靈兒通常會在亥時或子時左右到來,那時的他讀了一夜書,神志有些昏頓,但一聽到窗欞上傳來輕敲三聲,立即精神大振。
那是他與她互通的暗語,聽到窗響,他會雀躍地奔去開門.門外,果然是笑意盈盈的佳人。
靈兒喜歡夜晚,她說安安靜靜,黑黑黝黝地,風又涼,心也靜,此外,這時候,姥姥多半已睡下。
「你會怕你家姥姥嗎?」方拓儒曾如此問過靈兒,如果是為了和他見面說話,害她被家人責罵,他會自責。
「我誰都不怕,唯獨……」說這話時她轉頭睇他一眼,正正經經的,「唯獨怕你。」
「怕我?」方拓儒驚訝萬分指向自己,「為什麼?」他露出不解,「我凶嗎?」
「不凶、不惡,還呆氣得緊!」靈兒笑得淘氣,斂起方才難得的正經,「什麼都不為,只因為我欠了你的!」
這樣的話,方拓儒只當她是句玩笑。
來過幾次後,靈兒來都會帶書要他研讀。
「孫子兵法?!」方拓儒將書放在桌上搖搖頭,雖不忍拂她好意卻不得不宣言,「靈兒,我對這類兵事的書籍沒興趣。」
「沒興趣也得讀!」她可不由他,「亂世裡,讀這東西好過你的儒家經典,那玩意兒雖也重要,卻只能用在太平世裡治國興邦,至於兵書,統兵黷武是亂世裡必備的招式,相信我,不久後你或許就用得上。」
見方拓儒仍有遲疑,靈兒說了話。
「讀不讀隨便你!」嘴中雖嚷著隨便,靈兒卻將書全塞人他懷裡,「不讀也成,」她雖是笑著說的,眼神卻堅定,「只是,我就再也不要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