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東巴跟村長呢?」
「都已經過世了,我們都已經年過半百了。」村民告訴她:「現任的村長就是木德。妳回去看看妳爹娘跟妹妹吧,他們全都很想念妳。花梨生了個好兒子,快廿五歲了,這麼多年,沒有人再見她笑過。」
村民說著,一邊打量陪她回來的陌生男子,樣貌看起來只有十七、八歲。
「是妳兒子嗎?花晴。」
龍生在進村莊前,已經消除人們對玄三的記憶。
「他像我兒子嗎?」花晴笑容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哀傷。
不像!眾人心裡直搖頭,花晴的兒子哪會這麼醜,人家花梨的兒子木念晴明明就十分英俊。
「你們瞎了什麼狗眼啊?我是花晴的丈夫白龍生。」龍生很大聲地駁斥村民。
村民嚇了一跳,也分不清是因為花晴嫁了一個這麼年輕的夫婿,還是因為他的醜陋跟無禮?
「龍生,不要對大家大小聲。」花晴輕斥。「你留在這裡跟大家自我介紹,我去看看爹娘。」
花晴走在既熟悉又陌生的小徑上,這是通往她家的路呢,景色依舊,覺得陌生的應該是心境吧!
她推開家門,廿五年不見爹娘,一晃眼竟如隔世。
「是……晴兒嗎?」花家雙老顫巍巍地喊出在心底深埋廿五年不敢叫出來的名字。
「阿爹、阿娘!」花晴跑過去抱住他們。
爹娘何時已經如此蒼老?
「晴兒,阿娘的寶貝女兒。」老婦人抱著她,哭喊著:「娘的心肝,苦命女兒,爹娘活著只是想再見妳一面啊!」
花老爹的臉上也是涕泗縱橫。
這些年,因為花晴嫁給白龍大神,而花梨嫁到村長家,所以他們的衣食都有人照顧。可是他們沒有一天忘記過花晴,花晴比盛開的花朵還美、比太陽更燦亮,雖然他們對兩個女兒都不偏心,可花晴從小就是他們的心頭肉啊!
「妳嫁給白龍大神,應該三天回門,我們一直等、一直等,去迎轎子的人回來說,只剩下紅嫁衣,但我們不死心,還是等,一年過去、兩年過去,阿爹跟阿娘的頭髮不知道什麼時候全白了,可是不等到妳,我們死都不甘心。」
「當時我很害怕,一個人在轎子裡,我怕被野獸吃掉,就脫掉嫁衣,跑到山上去。因為怕被東巴處罰,所以不敢回來。」
「傻孩子,我可憐的孩子!」
「外婆!」一個清爽的男子聲音傳來,門一推開,是一個長得很像木德的男子。
「念晴,娘不是跟你說過要先敲門嗎?都要娶老婆了,還這麼不知進退!」一個有點嚴厲的女聲自門外響起。「阿爹、阿娘,我給你們帶來了……」
女子一走進來,看見花晴,整個人都愣住了。
手上的籃子,裝滿她剛上山採摘的新鮮水果,不知不覺全落了地。
「阿姊?」她顫抖的手摀住嘴巴,連聲音都抖了。
「娘,這位漂亮的阿姨是誰啊?」
「念晴,跟外婆到後院去除草好嗎?娘有話跟你阿姨說。」
「阿姨?」木念晴被花家雙老推著走。
「看妳,兒子都大到要娶老婆了,妳還莽莽撞撞的。」花晴蹲下去,把落在一地的水果拾起來。
「阿姊,真的是妳?」花梨咬住嘴唇,眼眶都紅了,卻沒落下一滴眼淚。
「不然還會是誰?」
花梨的嘴咬得死緊,幾乎快被她咬破。
她抖著身體,不敢向前一步。
「我原諒妳了。」花晴走到她面前,看進她的眼裡。「我原諒妳,請妳也原諒我。」
花梨抱住她,哭了起來。
「阿姊,我可以哭嗎?我可以哭了嗎?妳知道嗎,我沒有忘記妳對我說過的話,廿五年來,我不准自己流下一滴眼淚,因為我不哭,所以也不笑,這一輩子沒有再見到妳,我到死都不哭不笑!」
「傻妹妹,跟從前一樣傻。」花晴抱著她,這是她唯一的妹妹啊,她怎麼忍心拋棄她廿多年……
妹妹做錯了事,她就怨她廿多年;她做錯了事,玄三而今何在?
玄三,為何你從不曾怪我?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在梧魯村待了一個星期,花晴跟龍生回到江南的家。
花晴看著家門,突然覺得累了。
她終於知道什麼是倦鳥歸巢,這裡才是她的家,她要休息的地方。
她躺在床上,是時候了吧?
她可以看見牛頭馬面等在她的床頭邊。
她不害怕,只是捨不得與她最愛的人,此生不再相見。
龍生恨恨地瞪著牛頭馬面,他們很識趣地退到門口。
「我不會讓他們帶走妳的。」
「是時候了。」花晴輕輕地說。
「他們不敢。」他轉頭又瞪了兩個無辜的鬼使幾眼。
牛頭馬面聳聳肩,心裡難免抱怨:怎麼會接到這麼棘手的案子?!
「龍生,可以握著我的手嗎?」
龍生連忙握住她,她的手冰冰冷冷的,一點生氣也沒有。
「你的手好冷喔,還是冷的其實是我?」她摸著龍生的手,這個她彷彿愛了一輩子的人。「我聽人說過,手心溫暖的人,其實心是很冷漠的喔。」
「晴。」龍生沒有一刻這麼害怕過,這樣的感覺又陌生又難受。
「你知道嗎?原本因為玄三的死,村人把我嫁給你;還有花梨的背叛,那都是我覺得不能原諒的事。可是,當初若不是我去,我想我會跟那些村民一樣,一輩子過著愧疚不安的生活吧!世間上有些事就是這般萬不得已,但我遇見你,就是最幸福的事了。」
「我也很幸福啊!晴,妳不要離開我,妳離開我怎麼辦?」
「我呀!就像你講的一樣,真的是一個很貪心的人。我以為卅年夠了,我以為有你陪著我夠了,可是,我還是貪心的想要……」
「妳要什麼?我都給妳!」龍生著急地說。他想起自己作過唯一的夢,花晴什麼都不要,他便什麼都沒有。
「我要的,你不能給。」花晴笑了,燭影在她蒼白的臉上搖曳,恍恍惚惚的,她的笑,有很深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