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麼不滾離我身邊?我已經受夠了!」
是啊,他已經受夠了。
錢雅築苦澀的看著過去的故事重演,心中不由自主同情起尹律楓,他為什麼不該咆哮?換做是另一個人恐怕早就殺了她。直到這剎那,她才瞭解她帶給他多少麻煩,然而八歲的小人影並未察覺到這一點,仍是一逕的放聲大哭,逼得原本要揍她的尹律楓,只好又照例抱著她輕搖。「好好好,是我不對,我不該吼得這麼大聲。」
他總是這樣,明明是她不對,他卻一直原諒她、縱容她,讓她以為他一點都不介意,以為他其實很喜歡她。
就這樣,她隨著八歲的小人影一路往前,沿途看到的每一幕都教她羞愧得恨不得遁地。
九歲的她偷偷切斷繫著小船的繩子,害得坐在上頭的姑娘喊得呼天搶地,而來不及上船的尹律楓則是拚命划動著手臂,趕在小船翻復前的那一刻將已經嚇得口吐白沫的姑娘救回,而她又照例偷笑蹺頭,留下快精盡人亡的尹律楓到處找她算帳。
十歲的她稍微長大了點,但仍舊頑皮。她常聽人家說百花樓,也知道那是家妓院,而且放棄良家婦女(因為全被她趕光了)的律楓哥常往那兒跑,一時好奇之下她也跟了去。結果差點被驚艷的老鴇捉去,最後還是他一路衝下來扛著她跑,才逃過落入火窟的命運。
她不禁微笑。被扛在身後的小女孩看起來是那麼幸福,彷彿小貓一樣的安穩,只想永遠被她的主人擁抱。
然而,後來的她卻變本加厲,一次又一次的破壞他的好事,逼得他乾脆躲到妓院,或是南下避難,省得整個京城到處充滿你追我跑的影子,淪為萬劫不復的千年笑話。
對不起。這是她此刻最想講的話。過去她一味追著他跑,卻從沒考慮過會給他帶來多少麻煩。她想跟他道歉,但遠去的身影猛然回轉,轉回到兩年前的夜晚,那是她生命中最冷的夜,在那一夜她由天真的少女倏然長大,成長為一個不再嬉笑,不容易感動的陌生女子。她的記憶不再繽紛,唯一能記得的只剩他的嘲諷眼神和冰冷言語——我不曾愛過你。
於是她哭了——真正的痛哭。強烈的痛苦使她迷失在熟悉的長安街頭,初夏的涼風吹打著她毫無知覺的身體,抽空的靈魂也漫遊在天際,在那瞬間,她什麼感覺也沒有,連自己即將昏去也渾然不知,直到她落入一雙健臂中,她的靈魂才慢慢回到體內。
「帶我走……」
這是她昏倒前一刻唯一能記得的字眼,她想遠離這一切,遠離京城,遠離她愛了一輩子的男人。
當她醒過來的時候,望進她雙眼的黑玉色眼睛平靜得有如一潭幽深的湖水,柔軟的撫慰聲奇異地鎮定了她的心。她開始變得淡然,不再分心的腦子顯得異常清晰。她重拾書本,盡可能的學習任何她看得見的東西。她甚至在一年之內學會完全陌生的語言,掏空皇宮裡所有用漢字變成的藏書。她喜歡舞蹈,也覺得大理國的舞蹈很美。她和薩德納羅無所不說,聊天的範圍上廣至天文曆法,下達民情農事。她和他就像朋友一樣,能自在地談論任何事,唯獨不談感情,她已經付出過多的情感,再也沒有任何人能打動她已然冰封的心。
可是,薩德納羅卻是她命中注定的人。在他不屈不撓的第五度求婚之後,她終於向命運投降,決定和他攜手走完人生路。然而,就在她文定的大喜當日,命運之神又再度和她開了一個殘忍的玩笑,佔滿了她記憶的男子居然再一次出現在她眼前。霎時,她愣住了,什麼事都不能想,只能任目光飄遊,和她朝思暮想的眼睛在空中交錯。
那是她最愛的容顏,卻也是傷害她最深的一張臉。她無法在當時表現出內心的激動,只能以最高傲的態度救他的命。在初相見時無法暢流的淚水,卻在這遼闊的夢境幻化為奔流的湧泉,一滴接一滴的滴垂,滴在她完全崩裂的心土上,滴在她無法降溫的臉頰上……
「雅築,醒醒!你只是作噩夢。」一雙冰涼的大手撫干她的淚水,也撫醒她的殘夢。她睜開眼,尹律楓擔心的眼神在她眼前浮動,透過迷濛的餘光,她幾乎以為這只是夢境。
但這終究不是夢,她曾經深深愛過的臉確實就在眼前。她猛然想起天牢裡發生的事,立即沉下一張臉,恢復成兩年來的一貫表情。
「我不叫雅築,我叫紜織。」她早已下定決心忘掉過去的一切,包括她的名字。
「是嗎?」她高傲的態度令他為之光火,她分明就是雅築,為何要否認。「你可別給我來『失去記憶』那一套,錢雅築的臉我到死都能記得。」因為她早已深深刻在他的心上,成為他一輩子的負荷。
「錢雅築已經死了。」死在他的絕情之下。「我現在的名字叫紜織。」
「我懂了。」他冷笑,無法接受她的轉變。「原來一個人死亡與否全決定在是否更名上頭。」他深吸一口氣,決心找回過去的錢雅築,那個只會賴他、崇拜他的小女孩。
「你究竟怎麼了?過去的雅築哪裡去了?」他猛然壓住想下床的錢雅築,發誓要將答案問出來。
「過去的雅築?」她苦笑,酸澀的語氣中隱含有深深的自嘲。「你說的是那個只會跟著你屁股跑,眼神中永遠閃爍著崇拜的小傻瓜吧?」一想到過去的一舉一動,就慚愧得想跳河自盡。
「那個天真的小女孩已經死了,再也不會回來。」她的眼神雖憤怒,但卻未流淚。對她而言,淚水早已在那晚流盡,從她決定重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決定此生不再為任何男人掉淚。
「真的?」她的堅決再次刺痛他的心。他的小女孩不見了,而他決定找回來——用任何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