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經過這麼多年後,那日一戰,至今還鮮明的烙印在他的腦海裡。
至今他仍清晰的記得,當他與女媧戰了一日一夜後,身為神人的女媧逐漸力竭,而他想打敗女媧也不再是個奢想時,逮著機會的他,一刀刺進女媧的身體裡,就著夕陽的光影,在那剎那,他看見了女媧臉上如釋重負的笑,他愣了愣,尚未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時,一股燙熱似火的感覺,藉著他手中之刀,一路從女媧的身體裡蔓燒至他的身上,那如遭火焚的燙意令他幾乎握不住手中的刀,當女媧倒下,他將刀自她身上抽出並換手後,他注意到他的掌生裡,出現了個與女媧掌心中相同圖案的印子。
腳邊突遭一陣拉扯,廉貞飛快地轉過身,正準備一刀劈下,那個原本他以為早就戰死的神婢之一,此時竟口中涎著鮮血,伏在他的腳邊緊緊捉住他不放。
「你殺了眾神對人間的仁慈……」斷續而森冷的話語,緩緩自聖詠的口中逸出。
極度刻骨森涼的寒意直襲向廉貞,他毛骨悚然地直想扯回自己的腳,只因這女人口中所發出的聲音,並不是女聲,而是眾人的聲音,且她的眼神凌厲得像兩柄銳劍,似恨不得能刺穿他。
她抬起一手指向他,「眾神……詛咒你與你的妻子……」
「我的妻子?」他心頭一緊,忙蹲下身提起她的衣領,「牠們詛咒了什麼?」
聖詠沒有回答,她只是一徑地笑著,而後頸子朝旁一軟,將他所不知也未解開的疑惑一併帶走。
雖然他並不怎麼願相信那女人所說的話,也不知他與出雲究竟被詛咒了什麼,可事關出雲的安危,讓忐忑不安的他直想拋下手邊未完的戰事先行返家,但礙於身份,他實在是不能就這樣拋下與他性命相依,多年來總是相信著他的下屬與袍澤們,於是他只能懸著心,繼續追擊逃竄至沙漠中的地藏神子,一路追至迷陀域外後,他才將手邊的工作交給六器將軍們,十萬火急地趕回就在地藏邊陲的故鄉。
但他沒想到,他還是晚了一步。
就在他快趕回故里前,逃出城外的家僕等到了他,聽了家僕所帶來的噩耗後,他帶著不願置信的神情進入再不復原景的城中,入城後,他抬首望去,所見的,不再是如故的家鄉,往昔繁華的大城已在神子的進攻下被毀大半,用來防衛敵襲的城垛已傾大半,火光未熄的城中處處黑煙,心跳聲大得什麼都聽不清楚的他,飛奔過半座城回到了自宅,找逼了整座被毀的宅子、翻遍了所有殘磚片瓦,卻都沒有找著出雲的身影,直至他由宅邸四處一路找至城內時,他才在城心中找著了出雲殘缺不全的屍首。
聽家僕說,城破之前,受全城百姓的所托,即將臨盆的將軍夫人率所有家丁抵抗神子,苦撐了幾日,卻遲遲等不到援兵出現,城破的那一夜,出雲在陣前產下一子後,命家中的老管家將小少爺抱出城,之後不久,出雲與所有家丁即遭攻進城內的神子們殺死。
他只是晚到了一日而已……
跪在城心中的廉貞,抖顫著手,淚眼迷濛地將等不到他回來的出雲擁進懷中,他伸手輕撫著她冰冷的唇瓣,怎麼也換不回那遲來的一日,他只留住了家破人亡,和滿腔沒來得及說出口的遺憾。
猶燃燒的黑煙漫天蓋地遮蔽了整座破滅的城鎮,黑漆漆的,就算是日正當中亦見不著一絲光明,在那一日,他被困在由生死所築成的黑牢裡,不知該如何接受眼前已破碎如燼的一切,亦不知該如何定出這個負疚的罪責裡。
但,無論再如何悲傷,日子還是淡淡地過去。
過了很久後,當廉貞終於能自家破人亡的傷心中站起,他先是回絕了皇帝命他返朝的聖旨,之後,他花了很長的時間去尋找那個出雲在戰中所為他產下的兒子,幾年過去,費盡了心血的他,並沒有找到出雲留給他的骨血,他卻漸漸察覺到他的身子似乎起了異狀。
掌心中的印子,不知是在何時變得愈來愈明顯,那宛如紋繪上去的火焰,就像真實的火焰般在他的掌心中燃燒著,他變得開始多夢,並在夢中看見一些別的東西,一些……不屬於他的故事,還有女媧對地藏神子所有的愛。
十幾年過去,他發現身邊的人們開始逐漸老去,他卻依然年輕如故,無一絲一毫的變化,總算明白了眾神究竟對他下了什麼詛咒。
不老不死,他將永遠如此地活下去,但他的妻子呢?他始終不知眾神是對出雲下了什麼詛咒。
隨著歲月一日日的過去,漸漸的,生命遙長到看不見盡頭的他,一年比一年麻木,也愈來愈心灰。
出入沙場多年,再強再悍的敵人他都見過,但他從未想過要與時間為敵,亦不知時間這對手,竟是吞噬一個人心志最佳的蝕夢貘,這百年來,他的身邊留不住半個人,時候一到,他就得快些離開已熟識的環境,像個逃難的流犯似的,流離到另一個不知他來歷身份的地方去,不知不覺間,他再也嗅不出風的味道、嘗不出泉水的甘甜,四季在他眼中只剩下回黃轉綠,每一張曾經出現在他眼前的面孔,總在他不留意時逐漸老去,就算物換星移、滄海桑田,歲月如湍流一逝再不回首,他卻還是站在人間的原點,不變不老,也永無法跨出眾神為他所築的牢欄。
他只能咬牙地把日子熬過去。
但,究竟這樣的日子,還要熬到何時才會有個止歇的終點?
倘若命運真可以如兩界之戰般,可以清楚地分個勝負,那麼在眾神與他之間,他不知眾神是否贏了,但這百年來,他很清楚,他輸了。
輪迴再輪迴,相聚再別離,去年曾緩緩流淌的輕煙,已成了今年的滂沱大雨,在今是昨非的歲月裡,感情成了記憶裡斑駁的顏色,再如何想找回些許過去回憶的溫度,響應他的,卻總是一夜的秋雨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