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和著濕泥味道嗆入鼻腔,我滿手黑墨,環抱著膝,黑墨將我一身粉嫩色的衣裙弄髒,我不以為意,將小臉埋在膝頭,肩頭在哭抖,卻哭不出眼淚和聲音。
薄濛細雨裡,有著循跡而來的腳步聲,我一聽就知道來人是誰。
討厭!討厭!為什麼率先找到我的人,總是你……
「美人,原來你躲在這裡?」
你彎低腰,視線與我平視,簡薄的衣衫儘是雨濕,稚氣中略帶成熟的臉上漾著令我刺眼的好看笑容。
「你走開!我不要看到你!走開走開!」我嚷著驅趕你,眼淚終於落下。
「你再不回去,又要被師父罵了。」你的聲音是男孩正要轉變成男人的過渡啞嗓,難聽死了!
「不要你管啦!反正我就是笨!什麼都學不起來,就是沒你一半好!你還來找我做什麼?!去當你的乖徒兒好了!離我遠一點!」我埋在衣裙裡哭叫,倔強不肯抬頭,吼完,忍不住嗚嗚在哭。
「你和我當然是不一樣的——」
你伸手摸了我的頭髮,想將我髮梢的雨珠子抹去,我不領情並且忿然撥開。
「因為你聰明,一學就會!我是笨蛋,教也教不來!」哼,我知道你想說的不一樣是哪裡不一樣!在你的眼中,我蠢得像朽木,你卻是人人誇讚的神童,你自豪吧!驕傲吧!看不起我吧!
「因為你是師父唯一的孫女,而我只是一個徒弟。」
「那有什麼差別?!瞎子都看得出來爺爺對你比對我好!我討厭你!你為什麼要來跟我搶這些?!要是沒有你的存在就好了!」我好氣好氣地說,掄著裙擺的掌心裡有下午才被爺爺拿籐條打疼的痛楚。
我討厭你!討厭到希望你消失在我眼前!
我在心裡吼著,討厭討厭討厭……
「我不叫美人!不要叫我美人!你讓我一個人在這裡一輩子好了!反正沒有人在乎我的死活,沒有人要理我!你也走開好了——」我摀住雙耳,拒絕讓你的聲音再打擾我。
我叫月下,姓氏是爺爺的姓,名字卻是他不屑替我挑選,像施恩似的,單單一個「下」字,你卻說它是種花名,一種只在夜裡綻放,破曉前便凋萎的曇花,那花別名叫「月下美人」……我不稀罕你這種假惺惺的安撫說辭,也不會有人同意你這種比擬,我的名字就是在眾人眼中,永遠成不了氣候、永遠沒有出息的意思!
說什麼月下美人,還不如說月下老人哩!
「怎麼會沒有人要理你?我很擔心你,我不放心你一個人躲在這裡——」你拉開我貼在耳上的手掌,捺著性子對我說話。
「你只是以一個強者同情弱者的心態才接近我!有我的陪襯,讓你顯得更完美了,是不?!」我抬起頭,難堪回擊——我承認,看到你臉上的笑容消失,我心裡的卑劣才得以稍稍被安撫。
你怔忡著,似乎沒料到我這麼說,我不只這麼說,心裡也是這麼想!
「像你這種人,年紀輕輕就已受眾人注目,像耀眼的日芒,走到哪裡就是聽也聽不完的讚美,你潑墨成畫、你揮毫成景,盛名幾乎與我爺爺並肩,青出於藍更勝於藍,你又怎麼會懂我的自卑和對你避之唯恐不及的厭惡!」
你笑了笑,沒多說什麼,是因為被我一語道破你心裡無恥下流的算計,無話可說了嗎?!
「被我說中了,是不?!」
你望著我,好半晌才再說:「你看的,只是半個我罷了。」
「半個就已經這麼好了,那要是整整一個,你不就無懈可擊了!驕傲什麼呀?!」
「美人……」
「我叫月下!我不許你用這麼諷刺人的名字叫我!美人?!我跟你熟嗎?!」我一點也不美,我總是被人指著說是蠻人雜種,我哪裡美了?!
「好,月下,我從來沒有想要讓你難堪,我不知道我的存在讓你這麼不開心、這麼厭惡,我完全沒想到你是這樣看待我,你厭惡我,但——我喜歡你。」
什麼什麼什麼?!你在說什麼?!我嚇到了,從你那張讀不出是不是在戲耍人的容顏上看到愕人的認真,我瞠著眼瞪你,「我不許你喜歡我!我討厭死你了!」
我激動大喊,污黑的小拳不住地在你面前揮舞,像要把你方纔那句莫名其妙的宣告打散掉。我從樹洞裡鑽出來,用力跺腳,力道之大,讓我發上簪的髮釵掉了也沒心思去撿,非要用盡各種方法讓你知道我的拒絕!
「我不許你喜歡我!你聽見了沒有?不許不許不許!」每喊一句就蹬一回腳。
吼完,我掉頭就跑,不理睬你還想說什麼,我不想聽——也根本不敢聽!
只是在彎過獨木小橋之際,不經意餘光睨見身後的你,彎身拾起我的髮釵,那幕夜風細雨的素衣少年,從那一天,成為我見過最美最美的一幅畫。
一直到好多年好多年以後,我都牢牢記著……
第一章
「恭賀月老爺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萬年松!」
廳堂站滿了今日特地為月士賢六十大壽來送禮慶賀的賓客,紅綢結綵,綵燈高懸,月士賢知交滿天下,門下徒孫更是難以計數,當中更不乏聞名於世的宮廷畫師、文人學士,讓這場壽宴宛若雅士筵。
「孫學士賀圖一幅,花開富貴。」
兩尺餘的卷軸攤開,數朵怒放的牡丹花在絹紙上綻開,引起在場賓客一陣驚呼。
「祝月老爺晉爵延齡!」
「王公子賀圖一幅,緙絲百花大壽字。」
由緙絲編織出與人等高的朱赤色「壽」字圖,字裡百來朵花卉生意盎然,一片繁榮。
「恭賀月老爺壽比松齡!壽並河山!」
「趟知府賀圖一幅,龍鳳呈祥。」
「哈哈哈,好好,好一幅龍鳳呈祥,這筆觸蒼勁有力,龍飛鳳舞,好畫!好畫!」月士賢朗笑。
十份賀禮裡有八份是圖繪,因為月士賢是愛畫之人,更是懂畫之人,他自幼習畫,十三歲便已在畫壇展露頭角,精繪山水及花卉,之後設畫堂攬學生,將自己一身好才藝傳承下去,被世人尊為「畫祖」——因不少崛起的新起畫師,全是師承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