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是瘋了。看著那張酣睡滿足的臉蛋,我擰皺眉心,而且最令我不解是這種事還不僅止發生一回!
我的床上,幾乎夜夜都睡著你,早上醒來望見的第一張容顏,都是你。
我一點都不希望和你熟悉,我痛恨這種親暱感,我根本不想要被人這樣依賴著!
「你為什麼畫完圖就撕掉?」你老愛追著我問這個同樣的問題,我不想答,當你不存在似地漠視你。
說出來,應該會嚇壞你。
我撕畫,是為了殺人。
「你畫得不好嗎?可我覺得不難看呀……」你挨坐在我身旁長凳,用最近距離看我作畫。
我的眼由手裡畫中挪到你臉上,對於你的審美觀感到可笑。
「你覺得這張畫得好看?」猥瑣的長相、面露凶光的男人肖像,能稱之為好看?!我忍不住嗤問。
「人是不好看,可是你畫得像一個真實的人,不像我在爺爺房裡瞧到的那些,眉呀眼呀全是歪的。」
「你也覺得人不好看,是吧?既然不好看,當然就是撕了他。」撕畫的聲音總是能令我渾身血液沸騰,看著畫裡人物被左右撕分,五官剝離,我心裡的獸被喚醒,我無法滿足,將畫再撕得更粉碎——
不夠!還不夠!我接連又撕了好幾張畫,在撕裂聲中想像畫裡的每張臉孔都將面臨怎生的死劫,我開心地笑了。
我蘸著爹娘及弟弟們的血,從他們的血裡看到最終一眼所見到的每一個仇人,那些猙獰無情的嘴臉變成我家人臨終遺見……我被奶娘牽去市集買糖,成為殘活下來的遺孤。我繼承秘術師的血脈,以血腥秘術替家人報仇——我才幾歲,手無縛雞之力,拿劍不成,舉刀更是困難,但是我用著我擅長的方式,一個一個終結我畫出來的仇敵。
我知道你嗅出了血墨的怪味,不知從哪拿來硯台及墨條,每天跟前跟後地磨新墨給我畫。笨蛋,普通的黑墨只能畫圖,根本不能助我任何事情,以血畫出來的人物,生命才由我掌控,否則無論我畫多少、撕多少都是做白工。
我老是看著你狼狽沾了滿臉黑墨,又滿心期待捧著黑墨在我週遭打轉,無視你的用心,卻逐步被你的耐心打動。
從失去家人這些日子以來,我有多久不曾「真正」繪過圖了?
我讓爹的師兄收養我,他對於我爹及我的秘術師身份一無所知,只以為是暗夜惡匪闖入我家洗劫財物,事跡敗露而狠下殺手,卻不知道真正的禍端出自於斐家承襲的秘術師血脈。他以為我善繪,是源於爹娘的畫師技藝,殊不明白我繪圖,只想報仇!
昨天撕完所有仇家的臉孔,我最後要畫的,是我自己。
也許在替自己畫下最後一幅畫之前,我可以放任自己鬆懈,陪著這娃兒一塊畫些隨興的東西,反正……日後也沒機會了。
「你別磨了,過來。」我喚你過來,蹙眉把你鼻心醒目的墨珠子擦掉。
「做什麼?」
「拿著。」我將手上的筆擱進你軟小但全是墨髒的手。「畫過圖嗎?」我問。
「沒有,爺爺不許我碰。」
「我教你畫。你想學什麼?」沾著你辛苦研磨的墨,我說道。
「花。」
完全如我所料,女娃兒就愛這玩意。
「行,就花。」先來朵牡丹好了,魏紫。
「好難……」你小臉蛋皺起來,好生苦惱的模樣。
「不難。你瞧,這花瓣就這樣畫,由最靠近蕊心的那瓣畫起。」
「好難……」
「我教著你畫,瞧著,眼睛不要看我,看著筆紙。」
「好難……我不喜歡畫這種花,你挑簡單些的。」
「那繪蓮花。來,這樣一畫,再這樣染開,另一片蓮瓣就這樣——」水中佳人在紙上綻開。
「好難……」
忍住!別跟一個奶娃兒一般見識!
「不然,蘭花,我們來畫蘭。」
「好難……」
「月季——」青筋一條。
「好難……」
「菊——」青筋兩條。
「好難……」
「我教你繪桂子!這個再說難,我就不教你了!」每一條青筋都爆斷,我吼得你縮肩。
一點、一點、一點,再一點,毫筆在紙上輕按了四次,畫桂花不用高深的渲染或勾勒,一朵桂花終於成形,這回你沒再嚷難。
「這是我畫的,第一次畫的花!」你好高興地笑著,自己拿著筆,重複點畫著簡單的花。「你下回再教我畫更難些的花!」
再教些更難的?你沒看到我嗤之以鼻嗎?我在你這個年歲時,已經會畫百花圖了!
而且……下回?
怎麼可能會有下回?這兩個字眼,讓我胸口一窒。
「沒有下回了。」
「為什麼?你不教我了嗎?」原先喜悅小臉蛋上的甜甜笑靨僵住。
「對。」
「你嫌我笨,是不?」眼淚馬上蓄積得滿滿。
「我沒有時間教你。」
「可是你看起來不忙。」
「我所謂沒有時間,不是指忙或不忙,而是指有沒有命教。」我故意說得讓你聽不到,可是心頭有股念頭想笑,「不過也許到那最後還有你陪著我,我也不算太可悲。」
至少在最後這段路上,我會記得你。
至少最後這段路,不是我一個人獨自走過。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我也不想讓你懂,你只要睜眼瞧著,只要一直陪我到撕完所有的畫為止,這就夠了。
我拿出血墨,你立刻捏住鼻翼,骨碌碌的眼繞在我身上打轉。
我取來新紙,將自己的容顏繪入。
「你在畫你耶!」你驚喜地嚷,彷彿多驚訝多高興,大驚小怪。「你等等也畫我,好不好?」
「不好!」我斷然拒絕。
被我用血墨畫下去,只要畫被撕了,小命也沒有,你懂什麼?!
你抿嘴,抖顫,豆大的眼淚掛在眼角,只要眸兒再瞇一些就能擠出它——
「不許哭!」我吼,你立刻憋住,好幾聲委屈的嗚咽就哽在嘴裡。
我想,我是心軟了。「……明天我再幫你畫,你記得過來磨墨。」只要不是用血墨畫你,你要畫幾張我就替你畫幾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