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夏艷陽下,綠油油的稻田迎風鼓浪,搖曳出一波波金亮的波紋,空氣中不時飄送淡淡的青草香。
這是家鄉的味道。上官謹閉起眼睛,緩慢的,深深的,吸了好大一口氣,憋到極限才重重吐出。
二十歲的他有別於時下喜歡台北繁華的年輕人,他還是鍾愛老家的自然純樸,即便在同儕眼中,這可能會被歸類成未開發的落後地方。
土地廟旁的榕樹,屹立了百年,幾乎看盡這村子裡三代的事跡,也是他童年時裝載最多回憶的地方。
往事重上心頭,上官謹瞧四周無人,放心地往上一跳,雙手攀住粗壯的樹枝,緊接著以超乎常人的俐落,來個一百八十度以上的翻身,下一刻,雙腳已踩穩樹枝,爬……不,應該說是「跳」上樹。
一連串的動作就像武俠小說描述的武打場景那般,令人歎為觀止。
居高臨下,上官謹挑了根堅實的枝幹坐下,瞇眼企圖打盹。
只可惜幾分鐘後,隆隆的車聲由遠而近,最後停在土地廟前,擾他午睡。
白色的轎車步出一道纖秀身影,在下車時回頭與駕駛座上的人交談:「謝謝你,品文。」
熟悉的聲音?!上官謹往下探看,幾乎是立刻,認出這纖影的身份。
歆慈姊!是隔壁好幾年前離開村子到台北唸書的歆慈姊!
上官謹激動得想跳下樹與對方相見,但這個念頭卻在另一個人出現後打住。
從駕駛座走出來的男人西裝筆挺,氣勢沉穩內斂,道道地地是個都會男子,還是事業有成的那一種。
說不上來原因,看見那個男人,讓上官謹縮回腳,決定繼續待在樹上。
「再開進去就到妳家了,歆慈。」
「我知道。」龔歆慈秀眉凝鎖,細細的聲音帶著憂愁。「要走哪條路,在什麼地方轉彎,我比你更清楚。」
「只差幾步路,不到十分鐘的車程,這點距離不算遠。」
「現實上的確不遠,可是這裡……」她轉身,指著自己的心。「心若天涯,就算相隔咫尺,還是覺得遙不可及。」
「他是妳爸爸。」
「讓我一個人靜靜。」美眸求饒的望向知心好友,無言的請求他別再逼她面對這個問題。
何品文攤手,算是同意。「想離開就打我的手機,我會過來接妳。」
「謝謝。」
他點頭,算是響應。但多事如他,上車前還是丟了幾句話好讓她獨處時深思。
「我要妳清楚一件事,歆慈。」
「什麼?」
「對妳來說,『家』這個字眼帶給妳的是回不回的問題,然而在這個世上,有的人卻連這問題都沒有資格想。妳不是無家可回,而是不願回,在我看來,妳的心結只是無病呻吟,不值一哂。」
「你說話總是那麼刺耳。」
「我的職業是時事評論家,說話酸刺是我的特色。」何品文皮笑肉不笑地說完這句話後,表情酷酷的上車走人。
被留在原地的龔歆慈目送白色轎車遠離,她踩著高跟鞋走到樹下。鄉村的特色之一就是變化極少且緩慢,很多記憶中熟悉的事物,不會因為少小離家老大回之後,變得讓人覺得陌生。
只有人不同,闊別多年之後再見,對方不會再是自己記憶中的模樣,不會再是。
「我不是不想見他,而是無法見。」來到樹下,龔歆慈憶起少女時期的自己,有什麼難過的事就會跑到這來,只要四下無人,她就會跟這棵榕樹說話,對它吐露心事。「我不能原諒他,他不應該忘記媽媽,不應該不再愛她,更不應該再娶別的女人,破壞我對他的信任和尊敬,他不該……」
說到心痛處,眼淚又懦弱的奪眶而出,以為四周沒人,她放心的任淚水滑落,樹不會說話,再怎麼狼狽,她也不必擔心它會說出去。
因為這樣,她安心的對著百年老樹傾盡心中痛苦,態意落淚。她離鄉太久,積累多年的鄉愁與對父親再婚的不諒解同等深重。
而她,處理這些問題的方式好糟好糟,離鄉背井八年,還是無法說服自己面對這個事實,面對那曾令她深深感到驕傲的父親。
她只能躲在這兒,對不會予以響應的植物訴說滿心的酸楚。
待在這裡,雖然無助於幫她解決家中問題,至少也解了她泰半的鄉愁。
傷心得太過專注,龔歆慈完全沒有注意到樹上有個人,更想不到自己軟弱的模樣會被窺見,甚至讓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
毫無道理的怦然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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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她柔弱無助的模樣令他印象深刻,這輩子恐怕再也忘不掉——回味往事,二十四歲的上官謹如是想道。
看見她蹲在樹下抱頭痛哭,有一瞬間他想衝下去,將她緊緊抱在懷裡,就像十二歲時的自己。
那個時候的他,很自然而然的那麼做了,因為當時年紀小,因為沒有男女之分——十二歲的他只是個小男生。
然而二十歲的他,已經是個男人,想抱住她、安慰她的想法不再是一個鄰家弟弟對於姊姊的感情,而是一個男人面對令自己心動的女人時,想要給予的憐愛。
突然對鄰家姊姊心動是件很荒謬的事,卻真實的發生在他身上。
倘若那只是突然一時情迷意亂就算了,畢竟之後如果沒有任何交集,那瞬間的怦然心動也只是短暫的殘影,不至於深刻到骨子裡去。
不過……如果每天都在電視上看到她,又或者每隔一段時間,巧合的發現她悄悄返鄉,卻只停在村口老樹下望著村子默默掉淚的情景,那實在是讓人想忘都難。
鍾情,傾心,之後呢……就是再也化不開的愛意了。
二十歲時體悟到這份感情的存在,從不敢置信的驚愕,到現在二十四歲認命的自艾自憐,他花了好長一段時間調適。
他愛上鄰家姊姊,這種事怎麼好意思說?嗚嗚∼∼以往只有讓人暗戀的份,怎知真正的愛情降臨,卻是他在暗戀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