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我……」
「你大師父又說什麼?」那聲音很無奈,清靜對他而言,已成絕響。
她爬上屋頂,跟他並坐在一塊賞月。
「其實,師父,你有點老哩。」
「對你來說,是的。」
「大師父說……人啊,生死有命。日出日落,無時無刻,世上都會有人死去,同時也有人誕生。」
「你大師父總算說了句人話。」天知道這些年來,他很想指著她大師父的臉破口大罵,但他不能,也不敢。
「可是我不明白……」
「我知道你除了一首『長恨歌』背不起來外,一向好學不倦,你要問什麼就問吧。」
「大師父說,生死有命,所以有朝一日你們身殼歸於塵上,我也不必悲傷。我不明白,如果真有這麼一天……」平日笑嘻嘻的眸瞳直勾勾地望著他,輕聲問道:「我會如何呢?」
她的眼神充滿坦率,戀慕、喜歡、敬畏……許多赤裸裸的情感,既深而且生根。他內心微微輕顫,想起她大師父曾說她天性偏向大悲大喜,極易執著。以往,是他輕忽了嗎?一心以為她只是個活潑外向的好孩子而已。
「你不會哭,也不會悲傷。」他平靜地導正她的觀念。
「是這樣的嗎?」她迷惘。
「那是當然。若然你大師父死去,我只當他大限已到,從此脫離苦苦凡塵:若我死了,你大師父只會當我成仙去了。」
「我死了呢?」她好奇問。
「你尚年輕,豈會早我們先走?」
「那可不一定。」她噘起唇:「搞不好我是個短命鬼。」
「生死有命。」他輕聲說,對她的疑問做了隱然的解答。
她扮了個鬼臉,懶懶攤軟在他的懷裡,咕噥著:
「我就知道,你們都是一樣的。笑兒出了事,你們眨個眼,回頭就繼續過日子,真無情。」她搖頭晃腦吟道:「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師父,你教我背了好幾年的『長恨歌』,我還是東漏西漏,卻牢牢記住這兩句。這到底是什麼感覺呢?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成仙了……笑兒是連碧落也上不去的啊!」
聞言,清冷俊美的臉龐是一貫的平靜,內藏在心裡的感情卻受到了震撼。
她的性子如同她大師父瘋瘋癲癲的,說話沒個正經。他常想,若不是他在旁盯著,也許,她早已成為繼她大師父之後的第二個瘋子。
只是,他與她大師父向來清心寡慾,對世間沒有任何的執著。她這一面到底是誰影響的?
她玩著他修長的手指,摸著他的掌心,輕聲道:「師父,這個疤跟笑兒好像啊……」
她攤開自己的手掌,露出相同的烙印。
他的,是自幾年前在山腳下被一個怪叔叔用劍氣震傷的:她的,則是自有記億以來就有的。
「師父你曾說,我一個半月,你一個半月,合起來是一個大月亮。」
「……」他的無心之言,哄十歲的她,只是,沒有想過她十五了,還惦著這話。
「大師父說,你天天穿藍衣,簡直是穿成癖了,就是有朝一日想變成藍天,那笑兒以後天天穿白色的衣服,當師父下頭的一朵白雲,不管我到哪兒,上頭都有你。」她咧嘴笑。
「……隨你吧。」心湖依舊平靜,只是好像多了點什麼……他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覺得有些窩心的甜……他不排斥,而且唇畔泛起淺笑來。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師父……」十七歲的身子跪在地上,鼻子紅咚咚的,聲音啞到幾不可聞。
「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年有個怪叔叔差點殺了我?」
「嗯。」
「我還記得,那怪叔叔以為我是男孩,根本不理我,只告訴他身邊那要拜他為師的少女說,他從不收徒,只收女兒,若要當他的女兒,就得習慣殺人,而習慣的第一步,就是殺掉正在當場的我。」
「嗯,是有點印象。」很多事情他淡然處之,久而久之便已遺忘,唯獨那件事,他畢生不敢忘,正因不敢忘,所以從不讓笑兒的功夫擱下。
「我還記得,他把我丟回師父身邊時,在耳邊說了一句話……」
劍眉微折。「什麼話?」
「他說,他跟你、我跟那姐姐,都有神似的命運,不知道我的下場會不會跟她一樣。」她的視線緩緩從白色蠟燭栘向他,正色問:「那姐姐,是拜她的仇人為師。師父,你是笑兒的仇人嗎?」
他聞言,內心一震,神色不變。他從不知這回事在她心裡藏得這麼久、這麼深……是他不夠瞭解她,還是平日被她嘻笑的性子給轉開了視線?
「你是嗎?」
「不是。」
濃密的睫毛掀了掀,再張開眼時,她淺淺笑了。
「我就知道不是,隨口問問而已。師父,我真不明白他們在搞什麼,一個故意拜仇人為爹,學他功夫殺他;一個呢,又故意收作女兒留她在身邊。我可以理解她的作法,但沒有辦法想像為什麼那個怪叔叔要如此做?」
聞人劍命知她一向有點小聰明,但生性單純沒什麼心眼,加上長年隨他待在山上,所以解不透人心。
「他想左右那少女的想法吧。」
她擊掌,叫道:
「我明白了,要融化她的仇恨嗎?果然是高招啊!」
「不,完全改變她的想法、改變她的人格,甚聖腐蝕她的意志。到時候,血海深仇不再會是她內心的一部份。甚至,她會為她的義爹賣命。」
「哇,比我還狠?」
他未吭一聲。
「師父,」
「嗯?」
「我不會動手。」
他抬眼看她。
她笑道:
「我啊,是個很軟心腸的人。如果你是他,而我是那少女,那這些年你教我、養我、打我、罵我,我才不管你是不是我仇人呢,我就是喜歡師父,一輩子都很喜歡。」
「……」他無言,最後只道:「我沒打你,也沒罵你。」
她扮了個鬼臉,然後歎口氣:
「師父……你想,我為大師父哭了三天三夜,是不是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