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死不掉,我的身體一天天好了起來,學期都過了一大半,大姊幫我辦休學,要我在家裡好好休養,隔年再去念。」
「你沒去念?」
「我念不下去,雖然休息了一年,身體好了,也可以丟掉枴杖了,可是我坐在教室裡,腦袋一片空白,老師同學叫我我完全沒聽到,就只是看著外面發呆,媽媽和姊姊帶我去看精神科,醫生給我開抗憂鬱的藥。
「我那種情形是沒辦法上學了,所以我又休學了。我不想講話,吃藥也沒用,大姊幫我安排心理輔導,但那些老師講的話,我左耳進,右耳出,心裡還是空空的,每天就是發呆,就算看電視,也是在發呆,奇怪的是,我不那麼想爸爸了,可我還是什麼事也不想做,什麼話也不說,就可以呆呆地坐上一天。」
「你這樣會讓你媽媽傷心。」
「大姊二姊也這麼說我,大嬸婆勸我好幾個月,後來也罵我了,可是我看媽媽很好啊,她照常煮飯,照常出去運動,照常看連續劇,我覺得媽媽怎能這樣?她應該氣我、恨我,不該煮飯給我吃,不該問我冷不冷,不該半夜起來幫我關燈蓋被子,我愈來愈糊塗,愈來愈自閉,愈來愈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我才是害死爸爸的兇手,我應該死掉,她們怎能對我這麼好啊......」
他呼吸變得劇烈,身體顫抖,不自覺地出力抱緊了她。
「奇廷,你媽媽和姊姊是愛你呀。」她的聲音微哽咽。
「我那時候不明白,直到有一個冬夜,我媽媽過來叫我吃藥,幫我墊毛毯,我忽然生氣了,大哭大吼說,我不吃藥了,我去死掉算了,還把杯子、棉被、枕頭到處亂摔,結果,媽媽打了我一個巴掌。」
他抬起頭來,抓住她的右手,很認真地說:「雨潔,你打我一巴掌。」
「幹嘛?」她心驚地問。
「你就是打我,用力打,狠狠地打下去。」
「我......」
「雨潔,拜託。」
微風吹動他額前的白髮,他的眼裡閃動淚光,並沒有平日開玩笑的神情。
她靜靜地看他。如果,這一個巴掌可以喚起他某些記憶,從而讓他再度站起來,那麼,她是應該使盡全力幫助他。
她咬緊唇,揚起手,用力揮下。
啪!她的手好痛,心好痛──她打的不是一塊木頭,而是一個失去父親而極度悲傷的小男孩啊!
她撲進他的懷裡,忍不住痛哭失聲。
「雨潔,對不起。」被打的人反而道歉,他輕輕拍撫她的身子,親吻她的頭髮,「你打得好,就是這種感覺。我媽媽打了我,她也哭了,她說,我不配當爸爸的兒子,要是爸爸知道我這麼墮落,也要從寶塔爬回來打我一頓。」
他的淚緩緩流下,滴落她的發心。
「我是老么,又和上面的二姊差了十歲,一向就是比較被疼愛的,也比較任性。我任性了一年半,不讓自己面對現實,媽媽本來還以為我聰明,應該會自己明白道理,沒想到我讓她失望了。那天晚上,媽媽打醒了我,我慢慢明白,我是可以一個人為爸爸流淚,可是我不能因為我而讓媽媽、大姊、二姊她們流淚啊......還有你,雨潔。」
「我?」她的心一陣輕顫。
「我想讓你開心,我也知道自己要走出來,所以我要學開車,從腳踏車、機車一關關克服過來;可是我一坐到汽車駕駛座,就會想到那個喝得醉醺醺的傢伙,竟然在山區以一百二十公里的時速把我們撞了下去,他的車子就像殺人的刀,我沒辦法踩下油門,我怕一踩,會飆出去,會害爸爸頭痛死去......」他的聲音漸漸沙啞。
心裡有一股動力要他說出來,原先害怕她會因此而看不起他,或是嘲笑他的軟弱,甚至排斥他的憂鬱症,但在她的淚水和安慰中,他不再擔憂。
「我要你打我,也是想清醒一下,這部車並不是那部撞到我們的車,而且我是我,車子是車子,我應該學會駕馭車子,而不是讓車來影響我。」
「奇廷,其實你頭腦還是很清楚,你很明白的。」聽到他這麼說,她坐起身子,仍用手心幫他抹淚,揉揉剛才打他的地方,很專注地看他。
「可是我的負面、悲觀思想會一直跑上來,好像氣泡噗噗噗冒出來,告訴我,張奇廷,你不行的,你不應該開車,你可能會害死別人......」
「你的憂鬱症不是好了嗎?」她握住他的大手,覺得有些冰涼。
「我不確定。」他回握她,輕輕摩挲著,低下了頭,「我不再去想那場車禍,回去學校上高一後,很快恢復以前一樣的活潑,媽媽和姊姊也放心了,可是我不能碰到和爸爸有關的東西,我看到了會哭,就像有一次你提到我爸爸,我沒有辦法控制自己,我會一直哭一直哭,媽媽把爸爸的東西都收起來了,連照片也掛在她的房間──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們以為我好了,可是我常常睡不著,不然就是半夜醒來發呆,我自己偷偷去看精神科,睡不著就吃安眠藥,我室友以為我喜歡熬夜看漫畫,其實是根本睡不著,我總是把自己弄得很累很累,這樣才比較好入睡。」
「你沒有讓你媽媽知道?」
「我不能再讓她擔心。」
「還在吃藥?」
「睡不著、想哭的時候就吃。」他聲音十分低沉,「還有你車禍受傷的那陣子,我很明顯感覺到憂鬱症復發,明明知道你沒事,可是我還是會非常非常的擔心你,莫名其妙的恐慌、胡思亂想,害怕你又會發生意外,害怕自己又會失去所愛的人......」
「奇廷......」原來如此!那不是他的神經質,而是他心底最深層的恐懼啊。
「我叫醫生幫我開抗憂鬱的藥,我盡量不吃,但我還是吃過兩次。」
「你應該早說的。」她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