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剿寇?我不就正好是那個寇嗎?」他邪邪地笑說。
寇?沒錯!就像她夢中那個隨時會開口咬她的狼!
海寇殺人放火,姦淫擄掠的傳聞遍及海岸地帶,什麼凶殘恐怖的形容都有。但從那把抵在兩人之間的刀後,她就變得不怕他了。
尤其是知道他是伯巖大哥的好友,讓她更無法視他為傳說中那綠眼紅眉的大盜。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雖不友善,但對他的印象一直在改變,在她心中,他並不是初始那個黑黝黝的粗野妖魔了。仔細看,或許他風塵滿面,但不失英挺之氣;或許粗暴無禮,但有種性情中人的豪爽;或許喜怒無常,但言談之間,又不經意的流露出他非泛泛的匪類。
比如昨天,因一場大雨,路無法再走,他們必須在另一個廢碉堡過夜。前一晚,燕姝是昏迷的,根本無法去害怕什麼事。
昨晚,她難免有些恐懼,李遲風終究是個陌生男人,而且是惡名昭彰的那一種。她謹慎地縮在一角,他則連話都懶得說,大剌剌就睡在另一頭,沒兩下就沉沉地打起呼來。
迷迷糊糊的挨到半夜,雨又淅淅瀝瀝的落下。他躺的地方剛好塌個洞,水將他灑個濕透,但他似無所覺,仍睡得香甜。
後來燕姝實在看不下去了,才出聲叫醒他,「下雨了,你挪進來睡吧!」
他立刻睜開眼,看見是她,只說:「下雨天,正是我洗澡的時候。」
說完,他又翻過身去睡,任雨水繼續淋在他身上。
夜深寂,除了細細的雨聲,只有自己的心跳。燕姝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為了李遲風。是海上凶險的生活,把他磨練到在雨中也能安然入睡嗎?
是殘酷無情的環境,所以造成他這狂放粗野的個性嗎?
那為他的心疼感,一直持續的天亮。如今想來,也不過是「觀音」心腸在作祟而已。
無論如何,當海寇仍是罪大惡極之事,雙手沾滿了洗不淨的血腥。伯巖大哥為人向來有情有義,會走到這一步必是時勢所逼。現在閩浙總督胡宗憲受嚴嵩案的牽連,被押解進京後,自殺身亡,胡家在東南的勢力不再,大哥應該可以回家團聚了吧?
至於李遲風,是伯巖大哥的好友,又為好友赴湯蹈火,必是天良未泯,也應該是能夠被勸解的吧?
燕姝一下子覺得神清氣爽,不再生氣,也不再肚子痛了。或許這就是上天交給她的第一個任務 去感化兩個大海盜,勸他們回頭是岸。
他們應該不至於會像陳靖姑收的妖怪那麼冥頑不靈吧?
也許更像媽祖娘娘身旁的「千里眼」和「順風耳」,被降服後,由害人的,轉而變成替天行道的英雄。
遲風早在她冥想之際醒了,用濕土埋掉柴火,一回頭,就看見她神秘的笑容。
「走吧!海上陰沉沉的,恐怕要下大雷雨了。」他說。
但燕姝仍微笑著,手裡裹的龍眼甚至才吃了一半。
那一刻,樹葉芒草颯颯狂搖。他發現她的沉靜不動真是美,如他的第一個印象,彷彿蚌殼裡的珍珠、藍海上的星月、海底的珊瑚,只是那時是隔樓遠觀,此時近在眼前。
他按按腰間的金絲籠,也神秘地笑了。
* * * * * * *
洶湧的大海,越過沙巖間亂長的樹叢若隱若現。燕姝對潮聲潮氣並不陌生,她的先祖傍海而生,她雖不常看到,但那種天性也流在血液裡了。
強風拂亂了她的發,烏雲追逐他們,終於在第一滴雨灑下前到達一座小鎮,可靠近一看,全是倒塌傾頹的。
「怎沒有人住呢?」她愣愣地說。
「人都被我們這種海寇嚇跑了!」遲風大言不慚的說:「走,我們到天妃宮躲雨去!」
天妃宮?燕姝彷彿被什麼擊中,心浮懸著。
那蔓草灰塵、四散的小動物、龜裂的石牆泥地,看出已荒圯許久。曾經繁華的廟宇,燕脊瓦頂早塌掉半邊,一塊木匾孤獨的懸吊著,上有模糊的字跡寫著「赤霞天妃宮」。
幾個字的相連,喚起燕姝所有的記憶,她驚呼,「赤霞?這裡就是赤霞鎮?」
遲風忙著揮去蜘蛛網,沒注意到她的反應。依他探險慣的本能,每到一個新地方,就會先防有沒有危險的東西,再瞧瞧有沒有值錢的寶貝。
這座殘廟可真慘,連神像都被搬走了,破落得極為徹底。
燕姝卻晶亮著雙眼,娘生前曾不斷的提起赤霞,玉嫂也不時懷念天妃宮。她感動地說:「這果真是我的出生地,沒想到會在此種情況下回來!」
遲風聽到她的話,不以為然的說:「你搞錯了吧?這赤霞鎮早在十九年前就荒廢了。」
「沒錯,我今年恰好十九歲。」她說。
「十九歲?那麼老了?!」他有些調侃地說。不過,大部分這年齡的姑娘都已婚,她沒瞎沒跛的,怎麼還待字閨中呢?
燕姝不怕人家說她老姑娘,仍興奮地說:「十九年前的春天,也就是媽祖娘娘生辰的前幾天有倭寇來襲,我娘來不及逃走,就在這香案桌底下生下我。」
十九年前的媽祖生辰?那不就是他七歲被汪直帶走的那場侵擾?事情竟有如此的巧合?
「呀!那屋樑上應該有燕巢的。」她抬頭向上找尋,「我娘說,是燕子的聒噪掩住我的哭聲,才沒讓倭寇發現,保住我們母女的性命,燕子可說是我的大恩人呢!」
燕子?因此她叫燕姝?他的無煙島有金絲燕,腰間有金絲籠,他和燕可真有緣啊!這份說不出的微妙牽繫也引發了他的好奇心,兩三下攀上半朽的樑柱,在光照不足的角落裡,果然有燕巢堆壘,春來秋去,年年歸返,人散,燕鳥卻不散。
「你說對了,真的有燕子。」遲風也真心開懷的說。
「一定是媽祖娘娘引我來的!」燕姝笑容滿面地說。
「錯了,引你來的是我……」他說話一半,那些呢喃的燕兒展翅飛起,啪啪啪地十來只,把他逼得跳到另一根廊楹,突然,有毛毛的東西竄過他腳下,「他奶奶的,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