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和小萍在房門外急壞了,眼看就要三更天了,裡面的人卻不知談得如何。小姐是否又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
最後,小青受不了,輕敲門說:「小姐,很晚了,需不需要我們服侍呢?」
嘿!竟然沒有人回答?
小青還要再敲,小萍忙拉住她,微笑地說:「八成是姑爺要留下來過夜了。」
小青驚訝的張大嘴。這是他們兩個爭吵的結果?
倚著欄杆,已睡了一會兒的任良笑嘻嘻地說:「那我今晚睡在哪裡?我明早可也要服侍少爺喔!」
「回你的臭窩去吧!」小青哼地一聲,走向丫環的廂房。
任良嘻笑著轉向小萍,瞬間變成正經的溫柔。
「你最好回書房收拾、收拾,姑爺……不!是你家少爺,終於要搬回來了。」小萍愈想愈開心,「謝天謝地,希望他們從此能恩恩愛愛,再無任何波折了。」
「我們呢?」任良問。
「誰跟你『我們』呀?」小萍羞紅著臉啐道,也不好意思的轉身回房去。
夜寂靜,燭火巍巍顫顫地快到盡頭,卻仍努力地燃燒著,照著床緣散落的鞋襪及凌亂的衣衫,紅紗帳裡隱隱的愛侶,正在他們渾然忘我的天地間纏綿銷魂著。
茉兒再次感受到一種幸福的感覺,但盤據在心頭的陰影已難消除。子峻接受及愛憐的是淳化的茉兒,那可悲的嚴鵑呢?
他並不要嚴鵑啊!但嚴鵑水遠會躲在茉兒的後面,只是他們假裝看不到,在彼此的謹慎及妥協中,做一對正常夫妻。
第七章
惶惑
暗相思,
無處說,
惆悵夜來煙月。
想得此時情切,
淚沾紅袖黯。
——韋莊 應長天
端午過後,天候溽暑,一日勝過一日,子峻換上茉兒為他備妥的薄袍衫和方巾,由敞開的窗,他看見她正和萌兒配製香囊掛在庭院的樹間,一面玩、一面驅毒逐蟲。
他輕歎一口氣,因為及時阻止,以致萌兒至今仍無機會見爹,子峰的歸來也遙遙無期。
也幸好如此,子峰才沒有捲入五月的這場政治風暴中。
很多人都不敢相信,皇上終於罷免嚴嵩,更把嚴世蕃逮捕下獄,交刑部、大理院和都察院共同會審。
自喻福壽無雙、富貴長存的嚴嵩終於被斗倒了!
這除了他長期作惡多端、咎由自取外,就是自去年年底永壽宮大火以來,徐階這一派正義之士小心運作的結果。
子峻早巴不得嚴家能自食惡果,讓沉陷二十年的政治回復清明,不再冤獄不斷;但在他們愈接近成功的同時,茉兒的眉間也愈來愈鬱結。
他們生活在一起,如尋常夫妻,但有很多話題是不能碰的,比如政治。
可是,也因為不能談,他們之間就有無法坦然的距離感。自從他強迫茉兒讀楊繼盛的「請誅賊臣疏」後,她就變了,不似從前的喜怒形於色,現在凡事都小心謹慎。
總之,就是曾有的純真嬌憨,換上了內斂寡歡。雖然他已搬回新房,兩人有閨房畫眉之樂,但每每涉及嚴家,就隨時會有傾覆的陰影存在,說琴瑟和鳴,也有不盡如他心意期盼的。
嚴家受審,使得這陰影更龐大罩頂。子峻真希望這案子快快結束,使嚴家為他們的貪贓枉法付出代價,他和茉兒也才能真正擁有屬於自己的新生活。
拿著幾份摺冊,任良進來說:「公子,馬已備好,可以出發了。」
子峻踏到庭院,萌兒邁著胖胖的腿跑到他的跟前說:「叔叔,看我的紅香囊,好香、好香!」
「很漂亮,戴著就不怕蟲子咬了。」子峻笑著逗他,並伸手要抱他。
「你才要出門,別把衣裳弄髒了。」茉兒阻止子峻,順便把手中結有流蘇的絡黃色香囊掛在他腰間的玉帶上,「你也系一個保平安吧!」
子峻手臂略舉,任她置妥。他多喜歡這像妻子般關心他的茉兒,但她抬起頭時,臉上無笑,眼下則有淡淡的青影,是多日睡不好的結果。
他忍不住說:「別太操心,想太多也沒有用,禍福都已免不掉了。」
他既提起,茉兒便再也掩不住焦慮地問:「嚴家會怎麼樣呢?是抄家,還是流放?若以那十大罪,條條都是極刑,我爺爺、父兄、嫂嫂和侄兒們,會落到什麼地步?」
「茉兒,你要記得,嚴家會有這一切,都是罪有應得。想想,死在他們手中的人有多少?家破人亡的有多少?」子峻嚴肅地說:「雖然他們是你的至親,但涉及道德正義時,你也要懂得大義滅親之理,更何況你現在是任家人,當以任家為重,明白嗎?」
茉兒往後退一步說:「我連回嚴家看看都不行嗎?爺爺如今被軟禁在家,他已老邁,父親、哥哥和家丁全部下獄,我……」
「不行就不行!此刻正是人心惶惶的時刻,批你父兄的奏章多如潮水,你千萬別輕舉妄動。」子峻警告她說。
茉兒只有點頭的份。
送走子峻後,她遙望牆外的天空。那兒正風雲變色,她在牆內如何還能平靜無波呢?
她是任家人沒錯,但娘家的血緣是永遠斷不了的,況且,當初是以權勢逼婚,而今嚴家倒了,她有一種挺不直腰、站不住腳的感覺,彷彿眾人都在等著看她的笑話。
子峻是待她溫柔,但真心有幾分?無奈又有幾分呢?
常常在共有的良辰美景中,他當她是茉兒,款款笑語;但突然他又會疏離她,因為嚴鵑已回到他的心中。
她慢慢習慣了他忽冷忽熱和捉摸不定的態度,有時,他對她如妻子般親暱,有時又換個臉色,把她當孩子似的教訓。
他在重新塑造她,想斬除她內在屬於嚴鵑的部分,來符合他理想中的妻子形象。
她愛他,所以順從,因為也是嫁夫從夫的命,但嚴鵑就是茉兒,連心連肉,不接受嚴鵑,又如何能公平的對待茉兒呢?
可是,她沒有爭辯的立場,於情於理都沒有,她甚至連委屈的感覺都不許有,因為她是罪臣之女,就該自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