颯颯地,秋風自四方吹起,吹落了許多枯黃的葉子,其中有一片,晃悠悠的,飄呀飄的,打到「無情碧」上,再緩緩而下,棲息在它自己盤結的母樹根旁,等待化為春泥。
一切,又歸於平靜。
「無情碧觀」後面有依山的一片林子和水田,這些都是當年嚴鶯隨手買下來的,本只想替自己和妹妹留點後路,今天卻成為她們僅有的依靠。
小小的道觀和林田,和嚴家未抄時的田地百萬畝及房屋六千多間自然不能比,但家破又被休離的兩姊妹,已經很滿足了。
田是租給當地農民來耕種,道觀出租,地方上的人並不清楚她們的來歷,謠傳是官家有罪,婦女出來自求生路,做了女道士,修個餘生清靜。
茉兒要養孩子,便在道觀後的林子裡蓋了一間白牆瓦房。這其間,她學會操井種菜!但大部分的粗活仍由小萍做,她大半還是織布刺繡。以前學來當一品夫人的手藝,如今成了謀生的工具,有時亦不免感慨。
子峻已在淳化待了十天,他未驚動地方官府,怕那些來往酬酢會誤了他和茉兒母子的相處。一大清早,他就到白瓦屋裡磨蹭,陪兒子玩、學樵夫砍材或如江叟釣魚,晚上他再回天步樓獨眠。
他覺得茉兒變了,以前的天真純摯及嬌憨求愛的小女兒姿態已不見,是歷盡滄桑,還是為母則強?總之,荊釵布裙和洗手做羹湯,使她平添了一種沉靜聰慧的美。
這個茉兒,比以前在嚴府或任府,更顯示出自己,不再焦慮、不再彷徨,也令子峻更加心儀。
由於這個新的茉兒,令子峻的心更沉澱。他知道京城裡有許多人殷殷地期盼著他回去,家中的父母、內閣裡兼恩師的舅舅、翰林院的歷朝策論、禮部裡的國之典章……曾經扛在肩頭的天下大事和理想抱負,已遙遠地竟不如茉兒的一聲嬌斥,或阿迢的牙牙兒語。
他終於明白自己有多愛和茉兒長相廝守的日子了。
可惜茉兒一直不給他好臉色看,到這兩天,因為要辦任良和小萍的婚事,沾了點喜氣,她才願意與他話家常,他自然趁此機會好好的表現一番。
這秋陽午後,他陪著阿迢在柴木間玩捉捉迷藏,順便想著這孩子要何時啟蒙識字。突然,阿迢往道觀裡跑去,子峻怕會打擾到裡頭的女道士,連忙要追他回來。
阿迢熟門熟路的,三歲幼兒機靈地鑽進縫中溜到大殿上,他對高牆上紅綠彩色人像最感興趣,那分別是太上老君、玄天大帝和女的碧霞元君。
子峻在供桌下沒抓到兒子,見他又溜到一個刻著二十八星宿的大箱子後面。
子峻抬起頭,竟見三副聯,分別是——
雲裡觀音香綺羅
霧裡觀音凝蘭蕙
風裡觀音燕輕盈
子峻對這三位觀音有些許的印象,但觀音乃佛教菩薩,怎麼會貼在道觀裡呢?哦!想必是儒道釋合而為一,常不分彼此了吧!
忙著捉兒子,也來不及細思,見阿迢躲在箱子後不肯出來,他只好說:「快回家囉!有桂花糖吃囉!」
這招果然有效,阿迢一聽,就立刻蹦跳到他的懷裡。
走到白瓦屋前,見茉兒正在尋他們,手上拿著糖缸。
「桂花糖!」阿迢高興極了,掙扎著要下地,迫不及待地伸手往糖缸裡取糖吃。
看了茉兒的笑容一眼,子峻忍不住說:「讀遍萬卷聖賢書,不如這淡淡八月桂花香。」
茉兒知他的意思說:「你也出京太久了,再不回去,公私都不允許的。」
「有你和阿迢,我才願意回去。」他一再的表明。
「嚴家此時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我何必去自取其辱?」她苦澀的說。
「他們若打你,就是打我,我絕不會再讓你獨自受苦。」子峻又說:「不!不受苦,我只給你幸福。」
此時,阿迢吃完糖,指著門外說:「划船……」
這是阿迢的習慣,近黃昏時,都要到湖上玩玩,看水裡的金波蕩漾。
有些話反覆說著,其實心裡都明白。他們沉默地到湖畔解船,劃向江心,子峻撐篙,阿迢坐在母親的懷裡,偶爾指著雲天中的大雁和戲水的野鴨。
爭什麼呢?千古是非心,不過是一夕漁樵話而已。
「我們去天步樓吧!」茉兒突然說。
子峻先是詫異,再是微笑。這是十天來,茉兒第一次要求回天步樓。他很快地轉個方向,朝南岸而去。
河道清淺,蘆草已花白,猶記那字聯——雲開當空日,共秋水一色;蕭吹玉人心,到明月三更。
最始的初衷和執著,歷經驚濤駭浪,仍成了最後的初衷和執著,不就像一曲最美又充滿詩意的歌嗎?
秋霧又隨風聚散,瀰漫在大湖上,翻湧如滄浪,隱隱約約地可見著他們的小舟。但不一會,舟去茫茫,可天地依然自在,因為知道他們登上的,是生命中追求的「天步樓」。
終曲
細雨夢迴雞塞遠,
小樓吹澈玉笙寒。
多少流淚何限恨?
倚闌干。
——李璟 攤破浣溪沙
嘉靖四十四年秋末,子峻攜妻兒返京,鄭重的認祖歸宗,本想要茉兒鳳冠霞帔地坐花轎再過一次任家大門,但父親行刑的西市在望,以心哀憫,她只願安靜的回家。
為了茉兒的緣故,子峻自請調出京,輾轉地方,以防她觸景傷情。這期間,子峻任過知州、知府、巡撫,後來還升至總督,政績卓著,以清廉愛民、受百姓稱頌。
茉兒共生兩男兩女,輔助丈夫、教子有方,誥封為一品夫人,大家因喜愛她,早就忘了她是來自一個惡名昭彰的家族。
因為調任地方,子峻也離中央的權力核心愈來愈遠,他沒有如眾人預期的由翰林院入內閣,再攀爬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首輔。他的舅舅徐階在失望之餘,轉而栽培另一個學生,也是後來以變法有名的張居正。
嚴嵩死於嘉靖四十五年,當時身邊無親無友,更無人弔唁。為免觸怒皇上,埋葬時也是草草了事,這是他為相二十年的最終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