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他年初送祖母棺回松江府時,打理好一切就該回京的,但偏偏任禮部侍郎的父親嫌京城酬酢外務太多,要他乾脆待在淳化別墅裡隱居唸書,順便向名儒大師們請益,韜光養晦一番,好在明年會試時一舉中狀元,才不愧他「松江府才子」的美名。
讀書為中舉,中舉為前程,前程為報國……他從啟蒙識字開始,就被灌輸了這些士大夫的思想。總之,堂堂男兒,不走這條路,就等於是個無用的廢人。
「阿良!」他叫了幾聲都沒有人回應。
這小子一大早就不在,若不是去泡茶館、澡堂,就是醉倒在怡香院門口,根本忘了回家。
子峻閒閒地步出了門,由小巷到大街,天不陰不晴的,不過,市集小館人倒不少,遇見熟識的,都會招呼他一聲「任公子好」。
有的還通風報信,「任良正在『白雲』茶館哩!」
果真,任良正蹺著腿和幾個官爺吃小菜飲酒,一見子峻來,忙移位說:「少爺『閉關』出來了呀?」
「結果連個人影都沒看見。」子峻笑笑說。
「啊!今兒個魯媽的媳婦生娃娃了。」任良勤快地喚來店家,為主人弄了飯菜,有魚有肉,補盡責任。
「夠了!你去陪朋友吧!」子峻主僕兩人,都是爽快好客的個性。
時辰尚早,店裡沒有幾桌客人。子峻吃一口醋溜魚,往左瞥,見有個獨行客,頭戴笠帽、腳穿麻鞋、桌上有劍,一副江湖人士的模樣。
若是在平日!子峻會上前去拜會一下,但那人擺明了拒人千里的態度,他也不想惹麻煩。
安靜中,任良那兒粗嗓門的談話一一傳來。
「咦?你不是趕著北報軍情嗎?怎麼還沒走?來這兒喝酒!不怕誤事嗎?」任良問一名大個子軍官。
「不如醉死得好!」大個子軍官又猛喝了一口,「本來昨兒個就要走的,臨時卻來了什麼嚴家的孫小姐,把馬全給調了,害我走不成,這不是教我死路一條嗎?」
「嚴家孫小姐要馬幹嘛?她也要報軍情嗎?」任良又問。
「報他奶的咧!她小姐是來玩的,佔盡咱公家的便宜。」另一個小吏說:「連我的馬也歸她了,想我的人犯還在徽州,不按時提調到案,只怕要挨二十大板跑不掉。」
「那我呢?公文送不到府衙,糧餉不能發,大家過不了秋尾,罪全由我來擔呀!」一個小兵愁眉苦臉的說。
「別說了!這嚴孫小姐一行人吃吃喝喝的,如蝗蟲過境,只怕我們淳化今年冬天難過羅!」又有人說。
大伙東一句、西一句的,愈說愈義憤填膺。
太可惡了!子峻聽了一肚子氣,連飯也吃不下了。這嚴嵩的貪污,由北到南無所不在,前幾年,蘇浙兩地倭寇橫行時,北京來的督察官苛扣軍餉、中飽私囊,拿回去孝敬嚴嵩,把受倭匪凌虐的江南當成自己陞官發財的機會。
而抗倭名將俞大猶和戚繼光等人,也都要隨時獻金嚴府,才能全力保鄉衛國,不受掣肘和阻礙。
如今,不過是一個小姐出遊,又要鬧得附近幾個縣府不得安寧!
子峻放下碗筷,大步走過去插話道:「你們需要馬嗎?我們就去牽那些馬。」
「這……這成嗎?」小吏膽小的說。
「公子不怕嚴家的人嗎?」大個子軍官問。
「笑話!我家公子的舅舅也是當朝大學士……」任良拍著胸脯說。
子峻給他使了個眼色,要他住嘴。「我好歹也中過舉人,嚴府再強,也不過是女人和奴僕,縣太爺還不敢對我怎麼樣。放心,有事的話,我負責!」
大家看他儀表堂堂,頗有來頭,就當他是貴人,完全聽從他的計劃和擺佈。
一行人正要離開餐館時,那個笠帽人突然走近子峻說:「貪官污吏、假公濟私,我最痛恨了,我願意助你們一臂之力。」
子峻就近看清笠帽人的臉孔,只見他劍眉星目,留著落腮鬍,帶著濃厚的滄桑味,但人比想像中年輕。就一眼的好感,讓子峻微笑地回道:「兄台若慣當路見不平的俠士,就隨我們來吧!」
依他們的行動,幾位官爺在出城大道上等馬,有了馬,就一奔不回頭,而偷牽馬的人正是子峻、任良和笠帽人。
事情並不如預測的簡單,因為驛站前的守備不似往日鬆懈,一打聽,原來是縣太爺來拜見嚴小姐。
哼!一個堂堂朝廷命官,也太沒有骨氣了吧!
他們三人爬上屋瓦,好窺伺中庭情形。笠帽人的身手最好,輕如燕子,踏瓦毫無聲息;子峻雖是讀書士人,也練過拳腳,還算俐落;唯有任良,手腳短,幾次差點因瓦片上的青苔而滑倒。
中庭裡散著奴僕,中間正哈腰鞠躬的是胖胖的縣太爺,立在北屋石階上的麗裝女子,神情倨傲,想必是擅權跋扈的嚴家小姐。
由子峻的角度看去,那女子寬臉嘴闊、眉目俗艷,沒有半點合秀之氣。也難怪了,據說心狠手辣的嚴世蕃長得就是一臉橫肉,生的女兒自然也教人不敢恭維。
但他哪裡知道,站在石階上的,其實是小青。
小青一早起來,發現茉兒竟然失蹤,左逼右問候,才有一女婢小萍承認,說小姐天剛亮時,便借去灰淡的粗衣裳,喬裝成村婦,說要去欣賞田野小河的風光,中午必定會回來。
這怎麼成?小姐是金枝玉葉,若有個閃失,別人縱使有十顆頭都不夠償。小青又急又怒,把小萍押到柴房處,先賞她一頓巴掌拳腳出出氣。
而屋漏偏達連夜雨,好死不死的,縣太爺又來求見。
嚴武一邊派人去找,一面封鎖消息,怕知縣曉得嚴小姐失蹤,會驚動了才離不遠的杭州袁家,到時真會吃不了兜著走。
所以,他乾脆叫女兒先假扮成茉兒,擺足架式,擋過官府一陣子,好爭取尋回小姐的幾個時辰。
小青那變本加厲的嘴臉,恰巧被子峻看得一清二楚,只有滿心的厭惡與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