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毅原本以為,即使她貴為公主之尊,既然與她同在一個大寺過日子,要碰上她的機會應該是易如反掌的。
怎知卻不是那麼簡單!
只因為皇上對贊華先生敬重有加,甚至要臣屬以天子儀式迎送他遷居寶寧大寺。
這個昔日香火鼎盛的大寺更名為「寶寧」後,可說是「萬般寶貝、安寧難得」。
怎麼說?
他豪叔指派的衛士已猛勇得不得了,再加上隨贊華先生出亡的忠心將領,日以繼夜地背著弓箭,橫著大刀地擋在大殿外嚇人,寺內的一切規矩簡直就跟大內一樣,戒備森嚴得折騰人。
像耿毅這樣臨時被派來打雜的少年郎,皆被一個叫戚總管的老頭子招去聽訓,「你們這些夥計,不得擅自靠近贊華先生與其家眷的住所,否則把你們綁在樁上,餓你們三兩天!」
因之,要將提籃物歸原主的機會便是微乎其微了。
耿毅自我安慰道:「算了,既然是公主,她肯定不缺這一個桂籃了,」也就放棄見那女孩一面的念頭。
隨著贊華先生入住大寺,一切也逐漸妥善完備,能用得到耿毅出力的地方也愈來愈少了。
耿毅閒暇日子一多,就想起碧草如茵的燕地,見到了豪叔時,忍不住道:「該是侄兒返鄉的時候了。」
「我還沒正式將你引見給皇上,怎能這樣就回幽州?」
「可侄兒不習慣終日無事可做。」
「既然你這麼說,有一件吃力不討好的差事就想委任給你。」
「什麼差事?」
「原先照顧贊華先生愛駒與駱駝的大叔因為老婆快生了,贊華先生宅心仁厚,放他回鄉幾個月,我臨時找不到可信任的人手,不如你來幫襯一下。」
耿毅生來豁達,沒有洛陽世家公子哥兒的驕恣,他只樂得有事可做,可不覺得自己身為節度使之子,去幹一個馬僮的差事,有何不妥。
直到一個暑氣正濃的午後,耿毅才被提醒,世俗人眼裡的不妥是怎樣的滑稽與可笑。
耿毅剛清理完馬廄的馬糞,一身污泥臭氣未除,嬌貴的契丹公主耶律檀心便領著五位大漢現身馬廄外。
雷鳴般的嗓門,刮剌剌地在馬房前響起,「小子!快幫公主找一匹馬來。」
耿毅體貼公主人嬌體弱,想了一下,便牽出一匹栗馬來。
武士回身看了一下公主。
公主嘴一抿,對耿毅的選擇不甚滿意,同武士講了幾句契丹土語,「叫那笨牛牽『迎風』出來。」
武士將話轉給他,省略笨牛這一句。「公主想騎『迎風』,你替她打點一下。」
耿毅知道耶律檀心喚他笨牛,但他不介意,反正洛陽一住三個月,讓他瞭解所謂的王公貴族,出身雖然顯赫,但是說話有時粗鄙得比市井駻婦還難入耳。
他不與她計較,反而好意提醒公主,「迎風個性悍躁不羈,怕要得罪公主。要不,我再挑另一匹快馬給公主。」
「放肆!誰要你出主意。我要迎風,你就照我的意思辦。」
圍在她週遭的契丹武士像護法天神似的一列排開,雄赳赳地與耿毅大眼瞪小眼。
耿毅只好將迎風牽出來。
見到耶律檀心向馬兒走來,他忙將兩手疊在一起,好方便讓她踩著手背上馬。
怎知姑娘她不領情,馬鞭一揚,作勢往他的手揮下去,要他閃開一些。
他沒閃退,反而挑釁地瞪著她,賭她虛張聲勢,不會狠到將鞭子揮下來。
果然,她及時收了鞭,只不過臉上帶了一種不滿,鄙夷地對他斥道:「你一身馬糞,不怕污了本宮的靴嗎?」
耿毅冷漠地往後退,面無表情地牽著韁繩,替她穩住馬兒,默不作聲地吞下受辱的感覺。
她在契丹武士的協助下,躍上了馬,主動伸長一手,示意耿毅將馬韁遞給她,然後兩腿輕夾馬腹,「駕」地一聲便率先飛馳了出去。
其餘武士則從容地上了自己的健馬,尾隨其後。
耿毅目送這位公主騎馬的英姿與駕馭駿馬的能耐,繼而瞭解,原來,她的外表雖然嬌氣十足,骨子裡卻不是嬌生慣養的。
還有,她真的是令人百思不解!
她不是嫌他的手會玷污她的靴嗎?怎麼就不怕他遞給她韁繩的手骯髒呢?
這個契丹公主真是古怪得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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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毅收工後,到河邊換洗,趁著天仍光亮,打起探望娘親的主意。
他站在娘的墳前,看著地上已躺著一籃鮮花,嘴邊也掛起了一絲淺笑,自嘲道:「真想不到那個契丹公主待娘比待我來得好,分明是瞧不起活人來著。」
可是他這個活人還真甘心受她這種陰陽怪氣呢!
如同以往,他在娘的墳前盤坐,只不過這回話少了,發愣的時候多了些。
他想到什麼似的掏出懷間的小玉笛,跟母親叩了一個頭,央求道:「娘,孩兒吹得不好,不喜歡的話還請忍一忍。」
耿毅生澀地吹完一首小調,稍停下來將笛口抹淨,他自覺技術差勁,瞅了一下娘的碑,自動將笛子塞回胸襟裡。
寂靜的山林間有著不同以往的氣息,幽隱若滅的琴聲與綿長的歌謳,隨著陣陣長風,從山頭深處往耿毅所在之處飄來。
耿毅好奇地循音探去,在岔路小徑上走走停停地摸索,來到樂音源頭處。
他隱在矮樹叢間,發現彈唱音樂的三個人裡,竟有兩位是他認識的!
抱著琵琶彈奏的耶律檀心是一個,穿著白襖錦衣拉著奚琴的耶律倍又是另一個,至於最後一個吹簫的弄曲人,則是一位穿著青衣的光頭和尚。
簫的沉穩壓抑,和緩了激越澎湃的琵琶聲,讓哀愁的奚琴音質更加幽遠淒涼。
耿毅但覺奇怪,想這三人不搭調的身份組合在一起時,卻能演奏出圓滿的樂音,讓他聽得渾然忘我。
也不知究竟有多久,他這個偷聽者仍覺得意猶未盡,演奏的人卻都覺得該適可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