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家世顯赫、王公貴人之後的白府,將迎娶「永福棺材店」閨女愛樂香,並由慈妃親自賜婚,這事很快傳遍了雨維城,聽者無不嘩然。
那個愛樂香?無人問津、沒人提親,永遠一身白裳似在服喪的愛樂香?頓時全城閨女們無不痛心疾首怨憤嫉妒,憎恨愛樂香好運,搶走她們的偶像。
更別提掛月樓的宋清麗,煮熟的鴨子飛了。她失眠,她哭泣,她不甘心,益發憤世嫉俗起來。如果她出身不好沒能襯上白微生,那麼愛樂香來自一個下等行業,又憑什麼得到慈妃賜婚?就憑一個相命師的話?為什麼老天爺這樣厚此薄彼?!
不管他人怎樣錯愕震驚。白家已敲鑼打鼓、如火如茶地,急著要將福大命大的愛樂香快快迎娶進門,日子看好了,紅聯制好了,喜氣洋洋,氣派豪華地妝點著府邸。
此際天色昏暗,窗外,細雨紛飛。
茶樓頂層,隔起的隱密包廂內,桌上熱茶正煮著,茶香四溢,暗褐色桌面,一隻雪白小手正緩慢優雅地撥弄爐上煎著的茶。
有一點雨,斜斜沁入窗內。
小手的主人顯得懶洋洋又漫不經心;坐在對面的那個男人則是坐立不安、心神不寧。
白微生開扇又收扇,約樂香出來的是他;一見她又手足無措,有口難言的也是他。在愛樂香一派從容的面目底下,他沒來由地感到心慌;她的鎮定,總教聰明的他猜不著她心思。
許久他終於張口:「我約你來是為著……」
「我明白。」樂香將茶碗遞至他面前,看他一眼。「趁熱喝吧。」笑著抿抿唇,環顧四周。「這裡不錯,滿隱密的。」
微生啜了口熱茶。想說的話梗住了,瞪著掌心內冒著蒸氣的熱茶;他有些困惑,黑眉軒起。
「怎了?」樂香托著下巴斜臉望他,笑咪咪地。
「這是我剛剛叫的碧螺春嗎?」
她點點頭。「是啊!」晶亮的眼睛飽含笑意。
「不對。」微生皺眉。「我來這兒飲過多次,味道不同。」他又啜一口。「有甜味。」
「好喝嗎?」樂香懶洋洋地笑望他,雪白的指尖輕輕摸著自己的那杯,愛撫杯沿,一圈又一圈,彷彿有很多時間可以跟他耗。
微生坦白道:「是好喝,但為什麼不一樣?比往常甘甜。」
「因為他們不懂。」樂香輕聲解釋。「我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她壓低聲音……
微生聽不清楚,好奇地伸長頸子,傾身過去,將耳朵貼近她唇畔。
樂香斜臉,貼著他耳朵。因刻意低聲,嗓音慵懶,便像一隻蚊子,鑽進了深邃耳道,親吻他耳膜,震動他。
「我跟你說……泡茶有個秘訣,茶水入壺要靜下心來,默默從一數至十,茶葉便舒展得恰到好處,味道剛好蒸潤,即刻起壺入杯,味道不澀,甘味會留在舌尖很久很久……這是我的秘訣。」
微生好學,低問:「數到十?怎麼可能?速度快慢每個人不一樣。」
「大抵是這個速度——」樂香對著他耳朵悄聲地數起數兒,雪亮的眼瞅著窗外細雨,聽著雨打在葉上的沙沙聲,笑著數數兒。「—……二……三……」當然是騙微生的,泡茶要技術,樂香是練來的。
這微生好呆啊,真傻愣得乖乖地貼著她唇畔傾聽,樂香也就慢慢數著數兒,越數越慢、越數越小聲。又聞到了他身上乾淨的書卷味,又感受到他身上的熱氣,又是那麼溫暖得教人心悸,一盞燈又在心上亮起,良人的味道如此襯身,良人如此親近。
耳上的肌膚時而擦過樂香唇畔,微生心悸,聽得模糊,自己的心跳聲反而清楚,跳得比她的聲音還快。
咦,她竟才數到五?
「這麼久?」微生詫異,坐回長椅,瞪住樂香。「你誑,方才分明沒見你泡那麼久的茶!」
他發現了?
樂香掩嘴頗無賴地吃吃笑起來。
「好啊!」微生惡狠狠指著她狡猾的臉。「真騙我?你這傢伙!」倒也不真的氣。
白微生硬是斂住浮動的心緒,沉住氣回歸正題,鄭重一句。「知道我為什麼約你來此嗎?」
「跟我約會啊!」她還在笑。
白微生繃緊臉龐。「不是。」
「那麼是跟我培養感情。」她鬧起他,看見微生眼角抽搐。
「笨蛋,當然不是。」他凶巴巴地否認。「我想了個法子,咱別成親,咱聯手去拆了那清水大師的台……」
微生刷地展開扇面扇風,不知怎的他直覺有些煩躁。愛樂香一對骨碌碌的大眼直衝著他笑,長長睫毛像要飛起,每眨一下就像有針扎上他心房。她一直噙著淡淡的笑著他,於是害他說的心不在焉。
「……總之,我查過那清水大師的底,約莫知道他是個大神棍,只要抓住他把柄,咱這門荒唐的親事就可以作廢。」
樂香微笑地聽他說完,還很配合地不時點頭稱是。
然後微生問她:「如何?」
「你想得很周到。」樂香慢條斯理說著,又順勢添茶,捻著茶蓋磨著壺沿,熟練地煎茶倒茶,那雙手溫柔得彷彿正和那只茶壺戀愛。微生注視著,不知怎地又渾身燥熱起來,耳邊只聽見她說:「我可不想辜負慈妃一番好意。」
白微生斂神,正色。「我亦不能辜負宋清麗,那天本來說好要提她的婚事。」話是這麼說,按清理也確是如此,可白微生卻說得很心虛,熱汗直冒。愛樂香,愛樂香……在他心版上竟那麼的搶眼,他模糊不了,又擦不掉。
又是宋清麗,那個冒牌貨!正是她偷了她的詩……樂香不禁動氣,垂下眼睛。該怎麼說呢?微生心底只有她嗎?陰錯陽差,就因為那首詩太出色?荒謬!
愛樂香摸著皎白的耳垂沉思起來,這下意識的舉動又攪亂了微生思緒,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
怎麼了?從沒有這樣煩躁不安,像有人在他心底打翻了一杯熱茶,燙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