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地一聲,我已經一頭撞上,整個人往後仰倒。
在失去意識前,我彷彿看見穆特蘭那張奇特的瞼帶著訝異的眼神看著我。
* * *
不知道是誰把我抬到一張長椅上。
當我醒來的時候,只見一雙雙好奇的眼睛盯著我看。
「你是蘇西?」一個人問。
我點點頭。
他也點點頭。「你好,蘇西,我叫史一民。」
一民握了握我的手,滿意地離開後,另一個就湊上來又問一次:
「蘇西是你?」
如此再三反覆確認,好似他們雖然沒見過我,卻認識我,這情況令我十分迷惑。
頭頂上一張張嘴巴吸走了所有的新鮮空氣,就在我瀕臨窒息的時候,總算有個污心人來清場了。
穆特蘭來到我面前,蹲下身好讓我不必仰頭看他。
「好些沒有?」他換掉敷在我額頭上的冰袋。
如果我是一隻鳥,經過剛剛那一撞,我早已腦死了。
「很冰。」我推開他換上來的冰塊。
他略遲疑,然後放下手中的冰,從一個小罐子裡挖出白色的膏藥,輕輕敷在我腫起來的額頭上。
我抗拒地轉著頭想避開碰觸,卻沒成功。
額上,帶著熱的掌心混著沁涼的藥,緩緩地揉,藥力一點一滴地在發酵。
「痛嗎?」
「不……嘶——痛。」
他又放輕了一點力道。
我被他的溫柔嚇住了,全身僵得不敢動彈。
他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他的手突然停頓下來,厚實的掌心覆住我的額:
「那是,我的秘密。」
我愣了一愣,我並沒有開口問他呀。
我有嗎?
* * *
我發現,近來,我有一點不大對勁。
以前我很大膽的。現在卻處處表現得像受驚小鹿,稍微一點風吹草動就會讓我緊張的吃睡不安。
那一晚,傑生對我很溫柔,情緒非常穩定,身上也難得沒有酒味。手上的油彩刷洗得乾乾淨淨,身上飄著淡淡的松節油香。
他躺在我身邊,跟我談他的理想。
我的思緒跟著他敘述的聲音飄到了好遠好遠的地方,我想起那個時候的日子裡有多麼美好。我們有太多夢想,實現的雖然不多,生活卻很快樂、
愜意蔓延,直到他像往常那樣溫柔地碰觸我,我卻反射性地彈開手臂。
我們都愣住了。
傑生瞼上寫著被拒的痛苦,我則因為感受到他的感覺加上我自己的感覺,雙重痛苦令我幾乎喘不過氣。
那時我才警覺到我有多麼無法忍受我們之間巨大的壓力。
身體上的傷會隨著時間慢慢淡去,內心的傷口卻不是簡簡單單就能夠撫平。
我環著手臂抱住自己,掙扎許久才抬起頭,憂傷地看著我心愛的這個男人。
婚姻走到這個地步,我甚至連他溫和的碰觸都反應過度。
於是我知道,也許我可以一再地原諒他,但要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卻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
我怕我是再無法承受了。
我不知道下一刻傑生會不會又暴力相向?他帶給我的失望遠多過希望,恐懼已經淹漫過那些曾經存在的美好。
我怕有一天我終究會面臨絕望,那個時候一切就都來不及了。
「我們……分居好不好?」
傑生以一種我很陌生的眼神瞪著我。「你……你不能再信任我一次?」
我想、我想啊。我多想再信任這個男人一次啊。
但是再一次,真的就能找回以前的傑生嗎?
我是多麼地不確定啊。漫長的沉默裡,有好幾回我想點頭再信任他一次,但是我好怕。
「阿生,我好怕……」
傑生突然用力地摟住我。「蘇西,不要離開我!永遠永遠不要離開我。」
以前這個臂彎曾經給與的承諾是我用我的信仰去換來的。如今信仰已然消失,我還能那麼堅定地擁抱他嗎?
白色的牆壁是空洞的。我望進那片無垠空洞裡。「我們先分居一陣子,再繼續下去只會波此傷書,也許我們都該冷靜一下,也許……」
「拜託你,蘇西,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我正是在給我們兩個人一個機會啊。如果不這麼做,最後一定會絕望的。
雙手捧住傑生的臉頰,我困難地說:「明天我就先搬出去。」希望這是正確的決定。
傑生不敢置信地推開我,臉上表情複雜。「你終究還是要離開我。」
我咬著唇,掀開棉被。「我去畫室睡。」
「不必。」傑生早我一步跳下床。「既然你這麼不想跟我在一起,那好,我才該是睡畫室的那個人。」
「阿生!」
回應我的是一聲巨大的關門聲。
彷彿關上的不只是臥房的門,還有他的心門。
我徹夜未睡,便爬下床收拾簡單行李。
由於沒打算與傑生分開太久,所以行李袋裡只放了幾件常穿的換洗衣物。我只是希望他能夠趁這個機會冷靜冷靜。常年不得意的沮喪幾乎要擊倒他了,我希望他能夠振作起來。
也許春天的時候我就回來了。
天一亮,我準備了早餐後便離開這個住了三年多的家。傑生把自己關在畫室裡,無聲無息。
我留了兩萬塊現金給他,手邊剩餘的錢也支持不了太久,但沒關係,我會想出辦法來的。
首先要先去找個落腳的地方。
我找到了一間月租十分便宜的小套房,付了一個月租金。
離開時,身邊沒多少東西,只有一套畫具,一袋衣物。
我把新地址告知傑生,他表現的很冷淡。
* * *
正式分居後,我發現我會擔心傑生沒好好照顧自己,也關心他的近況。
與他分隔出距離,我比較能夠試著繼續愛他。
重新適應一個人獨居,才想起我原本就相當不適合離群索居的生活。
高處不勝寒。我也缺乏藝術家特立獨行的怪脾性。
我喜歡看人,喜歡和不同的人打交道,喜歡身處在人群裡,不著痕跡地融入其中。
有一回我一個人走在街上,身邊行人來來去去,沒有人回頭多看我一眼,我卻覺得十分安全。彼時我才知道原來我如此需要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