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的。我在找尋他回來的理由。他已經忘了嗎?所以才會回來?
「這麼久了,一年多來,你都在什麼地方?」
熱粥在我們眼前氤氳著,我發現我很難看得見他的改變。
「我去了一趟挪威,我在那裡有一間屋,住了半年多,後來便到處跑,接了幾份攝影領隊的工作,帶一群業餘攝影人到處去拍照……」
這還是我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他說起自己的事。原來他在挪威有一間房子,他經常去那裡住;他有國際旅遊領隊執照,經常接一些特別的領隊工作,最經常帶著攝影愛好者去拍攝一般旅行團難以到達的各地風光,這回他走了幾趟極地。
粥稍稍涼了,瀰漫在我們眼前的煙漸漸散開。
經他這麼一說,我才在他臉上找到幾處凍傷後又痊癒的痕跡。他有著與我截然不同的生活。
「你呢?你這一年多來都在做什麼?」
「我?」聳肩一笑。「我在替你照顧酒館,我很努力在學,我想我現在應該可以調出一杯很不錯的酒,改天有空讓我調一杯KICK給你喝。」
「好啊。」他對我溫溫一笑。
我原以為他對我的態度並沒有改變,直到我察覺出他溫和的笑容下豎起的一道玻璃藩籬。
是,他很隨和,他跟我說起他自己的事。但是在感情上,他保留著一塊區域,用一道藩籬阻止我的侵入,拒絕我的探索。
這嚇住了我。
這道藩籬,是花了他多久時間才建立起來的?
我不敢逾越,盡可能地遠離。直到退後到一個安全的距離外,我才有辦法對他微笑。
他是因為找到遺忘的方法了,我卻還沒有。
我仍記得分別的那一晚,他說過的每一個字。
他說我的眼睛藏不住秘密。如果他看著我的眼睛,他就會想起來。
我不敢正視他的眼,只好頻頻躲避。
「你粥涼了。」
「什麼?」我抬起頭,無法避免地接觸到他的視線。
他一向比我會隱藏自己。我看不出他改變了多少。
「粥涼了,蘇西,快吃吧,你好像比以前又更瘦了一點。」他平靜地說,但移開視線,不再看我。
我舀起一口鹹粥放進嘴裡,很快地嚥下。「你回來了真好,大家都很想念你。」鹹鹹的滋味。
他沒有說話。
「這次你應該會留下來了吧?」
「嗯,會待在這裡一陣子。」
好半晌我才弄懂他的話。他是說他會待一陣子,而不是就此留下來,永遠。
他還會離開,是嗎?
我沒有再問。
「你還是沒有變……」
「嗯?」他抬起頭。
我望進他令人看不透的眼底。「你的心依然是一片森林。」
* * *
吃過早餐後,我們回到酒館,發現所有人都到齊了。
傑克、一民、維、小季、朵夏,以及咪寶。
瑟琳娜行蹤成謎,但精神與我們同在。
看見久違的穆特蘭,每個人都瞪大眼睛,懷疑自己是不是看到了幻覺。
穆特蘭環視著每個人,最後目光停留在朵夏身上。「小妖精,生日快樂。」
朵夏蠕動著嘴唇,「已經過了很久了……」話還沒說完,她便抱著咪寶一起撲向他。「太好了,你回來了!」
她說出了每個人心裡的話。
當所有人還在為他的歸來興奮不已時,我卻看著他的背影,知道他的去意,心中滿是莫名地惆悵。
穆特蘭瞼上始終掛著微笑。
他走進酒館裡,看著大水過後滿目瘡痍的藍色月亮。
「淹慘了。」傑克說。
一民踢開腳邊一團半干的泥塊。「早知道昨天應該鎮守在這裡。」
小季手上提著水桶,「守在這裡也擋不住水呀。看看這一條街淹成什麼樣子?不知情的人八成會以為來到威尼斯。」
「聽說抽水站又故障了,倒楣的永遠是小老百姓,真遇到了也只能認了。」維則捉著長柄刷。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
傑克皺著眉看著被水淹過的木製桌椅。「都泡壞了。擦乾了,以後也會很容易發霉。」
穆特蘭老早已經從裡到外看過一圈。他提起小季手中的水桶,幽自己也幽大夥兒一默地說:「沒有破壞就沒有重建,藍月也好幾年沒翻修了。」
朵夏道:「老闆的意思是……」
穆特蘭已經挽起袖子。「把這裡清乾淨呀,小妖精,不然怎麼重新裝潢?」
聽到酒館要重新裝潢,大家立刻手忙腳亂地捲起褲管、挽起袖子,為了災後重建的工作動起來,同時七嘴八舌地討論重新裝修的事。
藍月要裝修,是要照舊風格裝潢呢,還是要換個新風格?如果要整個煥然一新,那麼要設計成什麼樣子呢?
電力約莫是恢復了。幫忙把污水掃出酒館外時,我看見藍月門外那一彎藍色弦月在陰雨的白日下閃著不顯眼的霓虹光。
回過頭便看見洞開的門後,那擾攘的小宇宙。
心中頓生感觸。
穆特蘭提著一袋沙包出來,見我出神,便問:「在想什麼?」
我抬頭看著他。「我想我是錯了。」
「嗯?」
「本來我以為提供我們安全感的,是這間叫作藍色月亮的酒館,是它的門、它的屋簷庇佑了受傷的心靈;」直到藍月要徹底裝修,我以為不會變的地方即將面臨改變。「我錯了,原來重要的不是一個實體的建築物,而是人與人之間一顆互相關懷的心。」是所有人的力量集合起來,才讓藍月成為一個有意義的地方。
他伸出手輕輕將我一撮不聽話的發撥到耳後。「你的發又長了。」指節擦過我的臉頰,留下一縷餘溫。
傷心總是有限。
我依戀著那個溫度卻不能容許自己沉溺,也不能追尋。
* * *
風災過後,很快地,藍月門外掛上「暫停營業」的告示。
真的重新裝修起來了。
穆特蘭找到熟識的包商,運來了大批材料。
原來的吧檯和表演舞台已經打掉了,桌椅也全都栘開。
酒館裡現在一片空蕩蕩,地板正在重新打磨。
看樣子是打算全部翻新,而且新的酒館勢必會和以前的酒館完全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