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我的反應比他快。我掙開手,將袖子拉回來仔細覆住。
「怎麼受傷的?」
我很慌張。「我騎車,不小心摔倒。」
他似乎不相信,想確定什麼,又伸手過來。
我連忙避開。「不要隨便碰我。」我瞪著他,假裝生氣地說:「你不曉得我們女人最愛美了嗎?那麼醜的瘀青怎麼可以讓你看。」
他放下手臂,彷彿要把雙手貼在自己身上很困難。「對不起,我只是……」
「算了,你別再動手動腳就好。」我心腸就是硬不起來,這是我的致命傷。
久久,他問:「很痛嗎?」
「什麼?」
「手很痛嗎?」
「……」我的心可能比較痛。
「算了。」他突然轉頭離去。
簡直莫名其妙。我急急叫住他:「喂,啊喂,你什麼算了?」
他轉過頭。「我本來想請你幫我畫張畫,現在……改天吧,等你傷好了再看看。你……那片瘀血看起來很嚴重,你有去看醫生嗎?推拿一下可能會比較好,今天別畫了,回家去吧。」
我……說不出話來。他走了。
我也沒有回家去。
我就坐在角落處,明知這種非假日客人總是零零散散,沒事做,時間會過得很慢,然而總是比待在家裡好。
家裡的時間彷彿是不會流動的。
我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在家裡失去了時間性。我的鐘,停滯下來。
那令我害怕。
我不敢去想回家的事。
當我無法確定回到家以後所要面對的那個男人是愛人,還是會傷害我的人時,我不敢。
這段期間,我時常在黑夜裡從惡夢中醒來。
我一直在考慮該不該離開傑生的事。
我不是沒有感覺到我的存在令他有多麼痛苦。
每當他對我拳打腳踢時,眼神時而哀傷,時而狂亂。
我們似乎在毀滅對方。
以不同的方式。
為什麼,曾經相愛的兩個人會走到這種地步?
難道他不再愛我了嗎?
不不不……
還是我不再愛他了?
不。
不是這樣子的。
也許有一種愛是愛得愈深,傷害也會隨之愈深。
那麼我應該走,走得遠遠的。不去刺傷他,也保護我自己。
如果我說,我還抱著一絲希望,希望傑生會變成以前那個開朗的他的話,會不會有點傻氣?
* * *
那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在街上遊蕩。深夜裡。沒有回家——還沒有。
我還在醞釀回家的勇氣。
我從來沒有這麼晚還在街上遊蕩過。夜裡的城,街道上燈光閃爍。誘惑、炫目、危險,我卻找不到心情來欣賞或者產生其它感覺。
離開淡水小街後,我搭上了捷運,卻在中途下車,並從那個時候沿著街道走,直到現在。
幾點了我不知道,我的表壞了。不過大概是很晚了,街上的行人從一開始的很多,漸漸地愈來愈少。
附近已經沒有多少同伴。
腳很酸。
迷路了。覺得這個居住了數年的城市突然變得很陌生。
夜色如水。
再也再也走不動了。我只能堅持到這裡嗎?我最遠最遠就只能走到這個地步,到此為止了,是不是?
我把畫具往地上一摜,頹然地坐了下來。沒多久,整個躺平。人行道的紅磚板冰冰涼涼。
累得就快睡著。肚子餓得咕嚕亂叫。聽覺卻比平常靈敏十倍不止。
我聽見附近老舊的注宅,窗口傳出嬰兒的哭聲,有人在吼叫。
不知誰家的鬧鐘擾人眠地響。
大馬路上,摩托車呼嘯而過,有警笛聲,還有救護車令人心神俱亂的聲音。我很怕那種聲音,每回聽到,心律就會跟著不整,覺得死亡的距離一瞬間被拉得好近。
時常擔心有一天我會躺著被人搬上救護車去。那會有多無助啊。
天氣仍然很冷。
衣服擋不住空氣中的冷意。
我坐了起來雙臂環住自己,直到再也無法忽視一直跟在我身後的傢伙,我回頭問:「你還要跟著我跟多久?」
他穿著長大衣站在我身後三尺處,整個人幾乎融入夜色中。從我離開淡水,他就一直跟在我身後。但一直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彷彿在守護著什麼東西。
他的聲音在靜夜裡顯得格外清楚。「你看起來很不對勁,我送你回家。」
啊,他是關心我。多麼好心。「我還不想回去。」
他走了過來,伸手拉我起來。「那麼我請你喝一杯酒。」
「我不跟陌生人打交道。」
「蘇西,」他輕聲喚我。「叫我穆特蘭。」
* * *
穆特蘭背起我的畫具,像一頭為主人耕田的牛。
我就跟在他身後,任他帶著走。
他帶我去一家酒館。座落在一處不顯眼的街角,招牌是一彎藍色的下弦月,在夜色裡發著螢藍色的光。沒有中文店名,我叫這裡——藍色月亮。
走到不起眼的店門口時,一個把頭髮往後梳、把過長的部份綁成一束的男人剛剛把店門關上。他看起來大約有四十歲。
看見穆特蘭,男人一臉訝異地道:「老闆?很晚了,大夥兒剛剛回去了,今天輪到我鎖門……」
「我知道。」穆特蘭說:「我有鑰匙,你回去休息吧。」
那男人瞥見我,好奇地投來打量的視線。接著說了一句不著邊際的話:「是她……」
穆特蘭重新打開那扇霧面強化玻璃門,一臉訝異地看了那男人一眼,說:「別瞎猜。」然後把我帶進酒館裡,重新打開空調。
男人跟在後頭進來,在穆特蘭開空調的時候偷偷搭住我的肩。我跳了起來,差點撞到他下巴。
怪了,以前我不會這麼神經質的。這男人沒有惡意,我知道,然而當他友善地搭我的肩時,我還是吃了驚。
「嗨,我是傑克,這裡的酒保,你叫什麼名字?」
點點頭,我站開一步。「蘇西。」
「你……」語氣倏地一變,「你結婚了?」瞪著我手上的戒指。
他是第二個這麼問的陌生人了。「是的,我結婚了。」
他眼中的神采陡然褪色,視線找到正走向吧檯後邊打開小燈的穆特蘭,似有無限欷吁:「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