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不起情婦?看不起情婦所生的孩子嗎?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死去的母親算什麼?母親所生的他又算什麼?
輸過血,他平靜地躺在床上。
「天川先生,請你先休息一下。」護士說完話,轉身走了出去。
看見護士走出去,他翻身坐起。他不喜歡醫院,待在這裡讓他渾身不自在。
「真矢?」天川百惠走進來,只見他坐在床沿,一副隨時要離開的樣子,她快步超前,阻止了他。「你剛輸了血,別起來……」
「我要回家。」他說。
她一怔,語帶懇求地說:「真矢,不等你爸爸開完刀?」
他眉丘微微隆起,沒有說話。
「真矢,別恨他。」天川百惠輕輕地握住他的手,「他不是有心那麼說的,他氣壞了,一時失去理智……」
他蹙眉苦笑,「也許那才是他的真心話。」
「真矢,他太愛你,太在乎你,才會說出那……」
「他把我母親當什麼?」他打斷了她,神情悲憤,「卑微的情婦?」
「不。」天川百惠急得紅了眼眶,「不是那樣的。」
「您也聽見他剛才說的話了……」他說。
她蛾眉一鎖,無限哀愁惆悵地說:「其實你剛才對他說的那些話,他當年也曾經跟你爺爺奶奶說過。」
真矢微怔,疑惑地望著她。
「當年他為了跟你母親在一起,也努力過、抗爭過,要不是你爺爺奶奶幾乎要以死相逼,你跟你母親就……」說到這兒,她聲音有點哽咽。
「大媽?』睇著她,真矢有點不知所措。
「儘管你恨透了他,但他對你及你母親的愛絕不是假的。」天川百惠緊緊地握住他的手,聲線幽側地說:「在我們那個年代,婚事都是由長輩作主的,我跟你爸爸也不例外……」
「我不想聽。」真矢眉頭一擰。
「不,你要聽。」天川百惠凝望著他,眼眶裡泛著淚光,「你對你爸爸有太多的誤解,他不是個無情的人。」
「我媽媽在醫院裡過世時,他在哪裡?」他憤恨地說。「他連媽媽的最後一面都不見。」
「他有苦衷。」她說。
「什麼苦衷!?」
「你奶奶也病倒了,而她不准你爸爸去見你母親。」她流下眼淚,神情哀戚地說:「他心裡比誰都苦,你當時還太小,無法體會他那種心情……」
看見她聲淚俱下,真矢的心頭一陣抽緊。
「你爺爺奶奶都是十分傳統的人,即使我不孕,要求跟你爸爸離婚,他們還是不肯。」
她抹去眼淚,續道:「後來你爸爸認識了你媽媽,並有了你,你爺爺奶奶明明盼孫心切,還是不肯接受你們母子倆,你爸爸不是沒爭取過,但他是獨子,又是個孝子,終究還是委屈了你們母子。
你媽媽是個溫柔的女人,她體諒你父親,既不爭名分也不要天川家任何的好處,認命地當個不見天日的第三者,直到去世前都還無法被天川家所接受的她,還是沒有一點點的埋怨……我同情她,但我一點忙都幫不上……說著,她忍不住又淌下淚來。
「真矢,」她神情歉疚地說,「我欠你母親,也欠你……」
「大媽……」天川百惠的沮柔善良令真矢的心一軟。
「別怪你爸爸,他是用所有的生命在愛你們。」她說。
「大媽,」看她哭得那麼傷心,真矢歉然地安慰道:「別哭……」
「真矢,留下來。」她捏緊了他的手,「不管你爸爸的手術成功與否,你都要看看他。」
真矢濃眉一蹙,又想起母親臨終前孤單的身影。
「真矢,」她彷彿知道他在想什麼似的,哽咽地說道,「你爸爸他……他已經死過一次了。」
他微怔,不解地望著她。
她跟底閃著淚光,「你媽媽死的那一天,他的心也死了,他是為了你,為了你媽媽生前的交代而活下來的。
天川百惠的這些話像大鐘被敲響的巨大聲響般,傳進了他耳裡,心裡。
他的思緒在一瞬間跌回了過去,那個母親過世,窗外飄著雪花的早上。
穿著黑色風衣的父親,孤單的站在樓下,仰頭望著母親的病房窗口。
他那沉默而哀傷的神情,到現在還深刻鮮明的印在他腦海裡。
那天,他就「死」了嗎?他已經跟著母親死去了嗎?當時的他在想什麼呢?是不是為了不能見母親最後一面而傷心自責?
「真矢,」天川百惠輕撫著他的臉。「拜託你,留下來。」
望著她的臉,真矢想起當時哀求他順從父親安排及教導的母親。她不是他的親媽,卻跟他母親有著同樣的表情。
他拒絕不了她,就像當年他拒絕不了他母親一樣。
儘管掙扎,他終於還是點了頭。
*** *** ***
天川育廣睜開眼睛,感覺自己彷彿從很深很深的睡夢中醒來。
慢慢地,他想起昏睡前的片段,
他記得真矢離開後,他要上樓,卻突然感到一陣暈眩,接著,他身子不聽使喚地一晃,只聽見百惠尖叫的聲音,然後他就不省人事了。
剛才在睡夢中他看見富美,她還是當年的樣子,溫柔、美麗又端莊。
她不知道要去哪裡,他想跟,而她卻一把將他推了回來——
「富美……」他喃喃地喚著,跟角不覺已濡濕。
突然,他感覺到旁邊有人,他警覺地轉頭一看,卻見真矢坐在一旁,沉默而平靜地看著他。
「您醒了?」真矢起身要按對講機,「我叫醫生來……」
「不。」天川育廣阻止了他,聲音有點虛弱,「我現在不想看見醫生……」
真矢猶豫了幾秒鐘,重新坐了下來。
「我怎麼了?」天川育廣問。
「腦血管栓塞,醫生替您開了刀。」
「是嗎?」天川育廣喃喃低道,「我怎麼沒死?」
聽他這麼說,真矢的心一抽。「別那麼說……」
剛才幾次聽見父親在囈語之際喚著母親的名字,令他心裡百感交集。
好幾回,他動了想讓父親嘗嘗跟母親當時一樣孤單的念頭,但終究……他還是坐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