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維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不是無話可說,而是無法將自己的思緒匯整成言詞。
固然他吃驚於伊凡有那樣的一段過去——想想伊凡那超齡的成熟態度,他早該料到伊凡經歷過些什麼與眾不同的磨難——可是他更訝異的是,伊凡能夠擺脫那樣的陰影—在他身上根本看不到卑微與污點,他是那樣的……一個人要花費多大的工夫,才能洗滌自己受創的心靈?那絕不是件輕易的事吧!
「渥夫!」把手套重新戴上,謝維克沉下聲,瞧也不瞧他地說:「過去我可以同意你是個混帳,但是個挺不錯的混帳,混帳得很有個性。現在——你卻是個讓人無法恭維的混帳,最無可救藥的那種!謝謝你的慷慨,但我想,我可以屈就斯科城內的旅館,因為睡在這座府邸的屋簷底下,我一定會渾身發癢到受不了的。一個禮拜後,我再來拜見你自我毀滅的那一幕,再會。」
「是嗎?那就不送了。」
舉起一隻小茶几上的酒瓶,似乎也不怎麼在乎的,渥夫大公倒人沙發,蹺著腿,咕嚕咕嚕地在白天便喝著烈酒。
謝維克臨走前回眸一瞥,深深地歎口氣。
要改變一個人真的不難,只消取走一個人的尊嚴或骨氣,你將會看到一個截然不同的人。
*** *** ***
平穩的湖水靜得有如一面明鏡。
偏午的陽光灑落,粼粼水波映射的湖畔,一抹倒影驀然現出——一頭因為急促奔跑而渴水的豐盈母鹿,低下頭在湖邊嘖嘖舔喝著,並不時地抖動著雙耳,探查著四周有無危險的動靜。
守候在草叢內的獵人,伏在大樹根後,穩定的指頭扣著十字弓架的扳機,一雙黑瞳瞬也不瞬地盯著,算準母鹿失去戒心的時機——按下!
利箭「咻」地劃破風,聲響驚動了母鹿,母鹿慌張地想竄逃,可惜為時已晚。致命的箭不偏不倚地命中母鹿的頸項,它頹然倒下。
獵人從樹後緩慢地起身,往母鹿的方向走過去,看著倒地的母鹿睜著一雙淌淚不甘的棕眸,抖動著肢體,嚥下最後一口氣。
將手放在母鹿的眼瞼上,替它合上。
「願天主保佑你的魂,助你解脫。」獵人以優雅的男中音,輕輕地祝禱後,拔起了母鹿頸上的箭。
這時一陣雜沓的步伐聲越過林子而來,幾名同樣帶著弓箭的男子叫嚷著說:「啊,又被你給搶走了!我們追那頭母鹿追了半天,竟被你這程咬金給佔去便宜,老天爺也太不長眼了!」
「嘖,運氣真背!」其中長得和頭黑熊沒兩樣的莽漢,吐出口中的草根說。
「熊哥今天的收穫又輸給人家了,再這樣子下去,還好意思自稱是庫爾獵人的第一把交椅嗎?」從幾名成年男子背且探出頭來的瘦小雀斑臉青年,笑嘻嘻地糗道。
「噦唆!還不一定呢!」熊男砰地敲打著青年的背。「阿納,你等著瞧,我一定會在日落前,捕到一頭野豬的!」
「好痛喔!熊哥。」青年躲到始終沉默的黑瞳獵人身且,叫道:「伊凡,你別輸給他!再打下幾隻野鴨,好讓他輸得心服口服!」
「傻小子,這季節野鴨都飛去避寒了,哪兒宋的野鴨可打?」扛起笨重的狼牙棒,熊男指著不發一語的敵手說:「還有你,不要洋洋得意,以為先捕獲這頭母鹿就能贏我。這個月我絕對會奪回頭號獵人的封號,不會再讓你囂張的!」
放完話,熊男揚揚下顎。「我們走!」
三、四名同夥伴著熊男離去後,只剩雀斑臉的青年與臉上有道斜疤的男子留著。雀斑臉的青年名叫納希·也夫斯,大家都叫他阿納。他出身一介下級貴族之子,因為犯了樁殺人案而被判流放。刀疤男的本名是什麼,誰也不知道,眾人慣稱為啞哥,由於沒人聽過他開口說話,而公認為天生的啞巴。
納希一等熊男走得夠遠,這才扮個鬼臉說:「憑你也想贏過神射手伊凡?想得美咧!」
此時沉默的黑瞳男子蹲下身子,取出繩索準備將獵物捆綁好,方便帶回鎮上去。啞哥立刻放下自己所背的弓箭,主動伸手幫助他。
「我也來幫忙。」
納希加入他們且,還不停地嘰喳說:「這頭可憐的母鹿,也算是運氣好了。與其死在熊哥的手上,還不如讓伊凡你給殺了,還落得痛快。你只要一箭就能讓獵物斷氣,可是熊哥是徒手用那根狼牙棒,狠狠地打死獵物。每次看到那鮮血淋漓的模樣,我根本連享用大餐的興致都沒了。」
納希抬起眼瞟了一下黑瞳男子的側臉,喟歎著:這伊凡什麼都好,就是太拒人於千里之外了。好歹大家都已經是朝夕相處將近一年的夥伴了,可是至今仍未曾看他綻過笑顏,也沒見他和誰閒話家常過。
他的四周好像有座肉眼看不到的城牆,將外人牢牢地阻隔於外。
這樣的傢伙在他們這隊雜牌軍中並非少見,可是伊凡的特別,就在於他的那道牆不是陰沉、古怪、排斥或惡聲惡氣地將人推開,而是……言語無法形容,當你碰壁時,才曉得那兒有道牆在。
比方像現在。
他不會婉拒自己與啞哥的幫助,可是他也絕不會主動要求他們兩人協助。那種凡事不求人、不倚人的態度,納希覺得有它高風亮節的一面,但也有像熊哥那樣,認為他只是故作清高、惺惺作態而看不慣的人們。
熊哥其實也不是什麼壞人,性子急、暴躁是他的缺點,但在雜牌軍中,他還算得上是個不會在暗地裡使壞的傢伙。
一年多以前,自己大概作夢也不會想到,現在的他竟會和這些三教九流、來自各個階層,從逃兵、逃犯到逃奴都有的一夥人混在一起,還加入這支雜牌軍隊吧?
意外地錯殺了友人、被逮捕、被判刑後,父親散盡所有家財,好不容易才將自己的死刑換為流放。原以為自己的前途全毀,日子不會再更糟糕了,孰不知地獄般的流放之旅才剛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