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他們就一起坐在街燈下,一邊慢慢吃著豆沙包,一邊欣賞著奔馳在夜色裡的街車。
龍少白粹然把眼光望向遠方的黃浦灘,心有所感的說:
「我到現在才發現,夜上海竟是這樣美麗,而吃豆沙包,原來也可以這樣令人滿足。」
「那是我們常常忽略身邊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直到驀然回首,才會恍然明白,這世界是如此神奇。」
龍少白詫異的注視她。
「想不到你年紀輕輕,思想竟是這樣細膩。」
「或許,」她微微一笑。「是我從小就經歷過太多苦難,才懂得什麼叫珍惜,懂得讓自己快樂。不過,我們別談這些……」她停了一下。「對了,聽你說話的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而是打從別的省城來的?」
「沒錯,」龍少白誠實的回答:「我的家鄉就在長沙。」
「那你怎麼來了上海?」她好奇的問。
龍少白陡然輕歎了一聲,才略帶感傷的說:
「我是來上海打天下,因為人人都說上海是個天堂,有遍地的黃金,有挖掘不完的寶藏。因此我一直相信,只要我肯努力,就會有機會,就會闖出一番作為。」
「可你有沒有想過,上海也是一個龍蛇雜處,充滿黑暗的地方。」
「我根本管不了那麼多,」龍少白慷慨激昂的說:「為了前途,為了替龍家爭一口氣,我只有義無反顧了,只是現實的殘酷來得太快了,就在我來到上海的第四天,我身上帶來的錢,全部被小偷扒走了,從此惡運就跟著我,害我找不到工作,才落得今天這樣淒慘的地步。」
「那你為什麼不回長沙去,而要執迷不悟的留下來?」
「不行,」龍少白堅決的說:「我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否則,.我不甘心,畢意要來上海之初,我就在嬸嬸面前發了誓,一定要輝煌騰達,一定要有所作為,如今我的夢想,才要開始實現,又怎能輕易被眼前的小小挫折打敗,而辜負嬸嬸對我的期望,事負她含辛茹苦的把我一手帶大。」
「那你的父母呢?」她又問。
龍少白的眼底驟然掠過一抹幽暗,許久,他才啞著聲音說:「在我七歲那年,我的父母就死於一場海難,雙雙沉入大海了。」
「啊!」她不自覺的驚呼一聲,訕然的說:「對不起!我不該撩起你心裡的傷痛。」
「不,」龍少白搖頭說:「那道傷痛,早就被嬸嬸的溫情給縫補好了,是她把我撫養長大,又視我如子,這份恩情,我就是用三生三世也還不完,所以我該做的,就是闖出一番事業來,在她有生之年,好好的孝順她,讓她過好日子。」
一下子,她被感動了,一股莫名的情緒就在胸中境得滿滿的。她柔腸百轉的說:
「我懂了,即使你再怎麼落魄,也要留在上海,打出一片江山來?」
「嗯。」龍少白含首應了一聲:「我相信只要不向命運低頭,就不怕會餓死在上海。所以,我一直安慰自己,眼前的遭遇,只是上天對我的一種歷練,要是連這一點挫折,我都無法承受,那我還有什麼資格談未來,談雄心壯志,也不配做龍家的子孫。」
「原來,你姓龍?」
「是的,」他清楚的說:「我叫龍少白,那你呢?」
她突然低下頭,露出一絲嬌羞,柔聲的說:
「我叫商婉柔,是商朝的商,婉約的婉,溫柔的柔。」
「商婉柔?」龍少白輕輕的念:「這名字取得真好,真是人如其名,既婉約又溫柔,難怪好有一副好心腸,肯把僅有的一個豆沙包,拿來跟我分享,我真是何其有幸,能遇上好這麼好的女孩?」
她苦笑了一下。
「那是因為我們同病相憐,都是苦命人家的孩子。」
「這麼說來,」龍少白也感染了她的哀淒。「你和我一樣,是個孤兒?」
商婉柔搖搖頭有點失落:
「我根本不知道我的親生父母是誰,現在又在何處?從小,我就被他們送給人家當養女。」
「所以,只好跟了養父母的姓,姓商?」
「嗯。」她收起臉上的一抹哀傷,幽幽的說:「我的養父,原本是一家綢緞莊的老闆,因為膝下猶虛,才把我領養過來,坦白說,在商家!我確實度過一段美好的日子,可惜好景不常,我才會淪為賣花女。」
「是為了什麼?」
「唉,」商婉柔深深歎著氣:「這一切,都是養父染上抽鴉片的後果,他整天吞雲吐霧,不但弄壞了身子,甚至為了抽上等貨的福壽牌鴉片膏,他把整座綢緞莊都變賣了。從此家道中落,養父也因為中毒太深,最後賠上一條性命。」
「那你的養母呢?」龍少白又問。
商婉柔卻把眉頭鎖得更深,好些時,才輕輕吐出說:「她和養父是絕配,—個染上毒,一個卻是愛賭成性。尤其養父死後,她更沉迷賭場,輸光了所有家當不說,連養父留下的一棟大宅,都拿去抵押還債。不得已,我們只好搬到舊毛區的巷弄裡,租間小破屋,暫時遮風擋雨;」
「真是為難你了。」龍少白不禁同情的說。
「可是災難,並沒有過去。」商婉柔又說:「我原以為從此可以平靜度過,誰知道養母賭性不改,沒錢賭欠債,從此家裡開始有債主上門,他們窮兇惡極的樣子,我想來就害泊。」
「那你要怎麼辦?」
「為了應付三餐和繳房租,我早已心力交瘁。」商婉柔吸了吸鼻子,才哀傷而無助的說:「但是養母的賭債,我又不能丟下不管,只好白天到附近的工廠做女工,晚上就到百樂門舞廳門口賣花。」
忽然間,龍少白意不語了。他轉頭凝視著她,發現她柔淨細緻的臉龐裡,充滿著柔情萬縷,他心中不禁升起一種不可名狀的心痛和悲憐。
「現在才知道,」他若有所感的說:「在這世界上,不幸的不只我一個人,還有你,你的遭遇竟比我坎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