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為一個丈夫,他相當感慨於自己連這點把握都沒有。這個教他歡喜教他憂的女子,居然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掌握他的喜怒哀樂,可惡,太可惡了!
他不要想她,不要忍心,不要不要……有力把頭都快甩斷了,依舊揮不去她婀娜綽約的倩影,令他開始鄙視自己的無能。
她畢鏡只是個女人呀I一個可以輕易被取代、被殺、被囚禁的弱女子,哪來那麼大的力量,牽引著他的每一個感覺?
最可悲卻無法否認的,是他對她的思念與日俱增,幾近到要發狂的地步!
「大人找我?」阿發欠身立於廊下。
「嗯。」織田信玄黯然地從方才暇思中回神,伸手從袖底抽出一封信交給阿發。
「大人!?」阿發愣愣望著信發呆。她家大人是怎啦?明知道她斗大的字識不了幾個,竟教她看信。
「噢。」他的確是方寸大亂,忙把信抽回,自嘲地笑了笑。「這封信是夫人托百合子小姐帶回來的,她希望我能振幾名侍女去陪她。」
呵!他的笑容真是迷人,縱使一閃即逝,仍好看得教人心口怦怦跳。
阿發人城來許多年了,這還是頭一遭見到織田信玄裂著嘴笑,好看,真的很好看。
「我去。」趕快恢復謙卑恭順的規矩,才不會惹火她家大人。這陣子和夫人鬧得分膈兩地,已經夠他受的了,如果她所料不差,他現在一定後悔死了。
她要把他茶不思飯不想,成天失魂落的樣子告訴她夫人,以免她家夫人誤以為他當真變心了。唉!他們簡直就是一對喜歡冤家,偏偏脾氣個性一樣倔,一樣不肯服輸,無端苦了自己,也累壞了一牛車的旁觀者。
「你不願伺候百合子小姐?」
「不是,是百合子小姐不讓我伺候。」阿發坦白將剛剛的爭執向織田信玄招供。「大人,夫人絕不會如您想像的那樣,她——」
「罷了,」舉起右掌制止她。「我沒有誤會她,她……除非她求我,否則我永遠都不會讓她回來。你要考慮清楚,這一趟到澱城,很可能必須住一段很長的時間。當然啦!長短與否得看她怎麼決定了。」
「小的明白,小的會轉告夫人。」阿發的心情忽然變得好沉重。她家夫人死都不怕了,她怎麼肯求他讓她回來。
已經夏末了,自昨兒個開始,天際便下起綿密聽細雨,夾著碎屑如粉落花低嗓似地,飄落至紙窗外的石階上。
朱雩妮一整天都倚在廊下,注視順簷滑下的水珠,叮叮咚咚地激起小水花。她素淨著一張俏臉,長髮不問挽起,只輕擺在肩後。貶抑的日子也不壞,她不必美麗給任何人欣賞,她只要做她自己。
「夫人,蘭萍小姐來看您。」
蘭萍是北政夫人長子的第三側室,生就一張瓜子臉,笑起來時,露出左右兩顆小虎牙,甚是可愛。
朱雩妮被迫困居澱城後,她總三天兩頭來探望一次,藉口送吃的、用的,最主要是因為她寂寞。嫁給一名大半年在外經商卻擁有六名妻妾的丈夫,她內心的痛楚不問也可明白。
「今天又帶什麼好吃的來給我?」朱雩妮挽著她臂彎,一起坐落在迴廊內的蒲團上。
「抱歉,今兒什麼都沒有,只有一肚子委屈。」她低首輕歎,兩顆晶瑩淚珠順頰垂落。
「怎麼啦?他又欺負你?」朱雩妮是遭殘酷遺棄的人,照理說,她對丈夫的相思已是不是曾閒,然她卻有空天天替這個側室、那個元配打抱不平,和豐臣家三個高傲自大的男人辯論不休。人家原本還對她心生濃烈的傾慕之意,而今是一見到她便抱頭鼠竄,避之唯恐不及。
他們有鑒於祖先們因圖謀霸業,而落至家破人亡的慘境,是以棄武從商,每顆腦袋瓜子裡充斥的全只是些賺錢的行當,哪有閒功夫猛灌墨汁,如朱雩妮把隋煬帝、唐玄宗……等既陌生又似乎偉大得要命的人名,一個個搬出來指桑罵槐,卻苦無還嘴能力。
日子一久,所有飽受委屈,長期隱忍不敢發作的女眷們,有事沒事就跑來跟她吐苦水,害朱雩妮忙得沒空白艾自憐,更逞論去恨或思念織田信玄啊。當然她內心真相如何,旁人無法得知的,至少表面上看不出她因情傷懷手可憐樣子。
「不算是。」蘭萍顯然才懈哭過,兩隻眼睛猶紅紅腫腫,漫著水霧,「他……他從大阪又帶回一名妾室。」
天!快五十的人了,還納妾?他有完沒完哪!?
「別哭,更不准傷心難過。」為這種負心漢流淚一點不值得!「只要他還有能力,類似樣的情形還會繼續不斷的發生,你有那以多眼淚可以為他流嗎?」
「除了暗自飲泣,我還能做什麼?我沒你堅強,失寵之後猶能像個沒事人,成天悠哉悠哉地過日子,奇怪,你為什麼一點也難過?我不相信你不愛他。」織田信玄是個多麼令人心動的男人,是那種教女人無法拒絕,欣然投懷送抱的奇男子。看看百合子,她就是最好的例子。
「愛很苦,愛之不可得更苦。」朱雩妮不再強凝出辛,天曉得她內心的煎熬絕不下於她們當中的任何一個。於今,除了堅強承受,她已別無他法;她不肯以死示弱,就必須打牙齒和血吞,化悲憤為喜悅,讓自己活得光鮮亮麗,或者隨心所欲。
「但我從來沒見過你流淚。」她們幾乎要認定她是個冷血熱情的人了。她的表現太反常,題詩、繪畫、比奕、撫琴,那些只有身處順境,不知愁滋味的人才做的事,她卻每天做得精采絕倫,快樂得不得了。
「不流淚並不代表不傷心,我只是比較懂得排遣罷了。」好在她琴棋書畫樣樣均能來上一手,否則不早悶瘋了。「澱城籠煙樓那麼遠,即便我哭瞎了跟,哭斷了腸,他會知道?知道了又會心疼嗎?他們是只見新笑,不聞舊人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