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丈也會這樣嗎?」涵娟哽咽問。
「他才遲鈍呢,到現在還常惹我生氣。」朱老師拉著她的手,等她擦乾淚才向門外喊:「承熙,你可以進來了。」
他還在?涵娟忙別過頭去,不讓他看見她的傷心。
「好啦,看我的面子,兩個人就和好吧!」朱老師忍著笑,正經八百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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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潮散去,載客的轎車和三輪車都已離開,只留下冷冷的風吹著寂寞的長巷,及長巷裡那並肩而行的人影。
涵娟用深藍圍巾蒙住嘴巴,卻不遮掩耳朵,怕錯過承熙積沉了四個月的話。
但承熙卻緊張得肚腹打結,這些時日來他碰過太多釘子,曾有此生休矣之感。十六歲,他學會分析自己,很奇怪的,他善於面對大眾,可以在一張張臉孔前侃侃而談,可以在黑壓壓人群中指揮若定,甚至是人愈多處愈露鋒芒。
但一碰到家人和涵娟,他就變得退斂,內心太在意,反怕揮拳太大會傷了他們似的。尤其涵娟,若她走了,如心上挖掉一塊肉,是永遠的痛。
他恨不得有一條牢固的繩索能繫住她,讓她不再生氣掉頭就跑,或對他狂喊「一切都飄走了」……
繼續沉默就要出巷口了,涵娟按捺不住先拉下圍巾說:「呃,這種事,為什麼要麻煩朱老師呢?」
他有一會才弄懂「這種事」所指為何,確定她沒有責怪之意,方說:「也是朱老師先提起的,她還拿你以前寫的信給我看,我才一古腦兒傾吐……」
「什麼信呢?」她不解。
他由口袋取出一張信紙。打開來看,竟是她小學畢業那年為承熙寫的請命書:
朱老師尊鑒:
祝老師身體安康如意。我們的班長葉承熙品學兼優,有「一飛沖天」和「鵬程萬里」的志向。現在卻被他爸爸送去鐵工廠當學徒,不能再升學。請老師一定要幫忙他,讓他升學成功,非常非常重要,不然會「遺憾終生」的。謝謝老師。
她尚未念完,就笑出聲說:「好幼稚呀,那時候真是背成語背瘋了。」
「我卻很感動,原來那時候我在你心裡就有如此份量,也更加難過,一直使你失望。」承熙說。
「你怎麼念成工專的?不是說債主不同意嗎?」她收好信,臉已一片冷靜。
「我們苦苦哀求呀。」他不提忍辱下跪的事,說:「我保證一畢業服役完就連本帶利還錢。後來有個同鄉柯叔叔,今年果園大豐收,替我們還了一部份錢,那些債主才通融。我爸現在被逼得上山為柯叔叔做事,也剛好讓他戒賭。」
「工專也不錯,以後還可以插班大學。」涵娟笑笑說。
他可不敢想那麼遠,只說:「更有趣的,我小阿姨和柯叔叔以前相過親,還嫌人家太土氣,居然在上個月嫁他了,我到現在稱呼還改不過來哩。」
涵娟也很驚訝。提到玉雪,那些批評又浮上心頭,她輕聲說:「當你放棄升學時,我真的好氣憤,想永遠不理你。到曉得你上工專,又稍稍安心,氣消了大半,但也很矛盾,若我這時反過來理你,不就成了你們口中的『勢利眼』嗎?」
「原來是為這個,我還以為你一輩子都不原諒我呢。」承熙明顯地鬆一口氣,開朗的笑容除去所有陰霾,「你放心,沒有人會那樣想的,我小阿姨嘴裡唸唸,其實也明白你是為我好。真的,即使大家誤解你,我仍然瞭解你。」
最後兩句話在這冷冷的冬天裡,聽起來特別溫暖,化了心底及眼底的霜寒。情不自禁地她靠向唯一的暖源--她的承熙,又回到了少女的癡嬌,傾訴地說:
「今天看見李蕾,感覺很怪,想我曾經認識這個人嗎?」
「她還是那麼誇張,好像地球繞著她而轉的樣子。」承熙說。
「富貴使她得天獨厚,還能有其它樣子嗎?」涵娟有所感,便娓娓道出從前李蕾帶來的屈辱,包括種種傷害,最後說:「你還曾在我背後喊『貪吃鬼』呢!」
「你誤會了,我絕對沒喊過,而且還阻止別人喊。」他連忙說:「你或者不信,我還因此和別人打過架哩。我想我的膽量和力氣就是那時練出來的,發現我居然能保護你,然後咻一下,就拚命長個子,結果就這麼高了!」
他的表情好可愛,她的傷痛竟如風般輕得可以散去,於是開心附和:「是呀,你變得好快,一個夏天而已,就成了學校風雲人物,大家都好喜歡你。」
「就你一個人不,對不對?儘管我們坐得最近,你卻離得遠遠的。」他回憶說:「記得章立純生日那次,你堅決換座位,那滋味就像被籃球重重打到頭一樣,我昏了好幾天,怎麼也不明白。」
「這是我的脾氣吧,最在乎的,往往又最淡漠。」她頓一會又說:「那次我確實生氣,以為你……喜歡章立純。」
「這才是天大的冤枉,我……一直喜歡的是你,只有你。」他說。
涵娟的臉熱烘烘,圍巾幾乎是火燙的。喜歡,已是心知肚明,但說出來是第一次,那兩個字在這無人的夜街上,擴大了一般,餘音迴盪彷彿要刻鑿在空氣裡。
國際學舍到了,遠遠的便看見那明滅閃爍的聖誕燈飾,七彩如虹星,纏繞著許多旖旎瑰麗的幻想。她亮著眸子說:「小時候,不管多黑多冷,我都會跑出來看這些燈泡,一晚接著一晚,我爸都拿我沒辨法,他太寵我了。」
「他幾乎是崇拜你。」承熙凝視她說:「涵娟,你……也喜歡我嗎?」
她站在牆角,由他擋住風,離得如此近,近到心跳加速又彼此氣息相融,陌生又熟悉。她拿下深藍圍巾,有她體溫的,踮起腳繞在他的脖子上。
他輕輕擁住她,她的臉就自然貼在他胸前,寬厚而奇妙。天地全變黑了,什麼都看不見,只有心魂依著血脈排山倒海的震動。呀,那十六歲純純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