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英里,她什麼也不想,只是用兩隻眼睛觀察著。一輛減音器有毛病的轎車轟鳴著駛過,在一個停車信號前只是象徵性地停了一下。一輛1982年的普利茅斯轎車,深藍色——梅爾的大腦又習慣性地記下了這輛車的一系列特徵——司機座位旁的車門有凹痕,加利福尼亞牌照,車號2289。
有個人在公園草地上臉朝上躺在那兒,等到梅爾停下腳步,那人才坐起來,伸個懶腰,打開了一個手提收音機。
她斷定那人是個搭他人汽車旅行的大學生,就在她再次起跑時還記下了他背包的特徵:藍色,蓋上有面美國國旗……他的頭髮是……褐色的……他的……想一下這首曲子的名字!收音機裡的音樂在她身後漸漸弱去。是斯賓格斯廷的「原諒我」。
還不錯。梅爾想著,嘴角現出一絲微笑。
在一個轉彎處,她嗅到了烤麵包的香味,撩人胃口的香味。再過一會兒,她又嗅到了玫瑰花的芳香,貪婪地深吸一口氣。樹木在清晨的微風中輕搖著,如果她凝神去嗅,全神貫注,她甚至能嗅到大海的氣息。
她感到身強力壯、頭腦清醒。四下裡只她一個人,這種感覺真好!真的十分愜意!她很熟悉這些街道,想到自己屬於這裡、能夠在這裡生活,心情很是舒暢。她再不用跟著她母親破舊的客貨兩用汽車,由著母親的興致在半夜裡奔波了。
該走了,瑪麗·愛倫。該出發了。我想我們應該再向北走一段路。
母親說走她們就得走,她和她親愛的母親。母親比她更像一個孩子,她總是擠靠在她身旁,坐在前排那已經開裂、用膠帶粘著的座位上。車燈劃破道路,將她們帶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個陌生的學校,陌生的人群。
她們總是不停地換地方,永遠都不屬於任何地方,任何團體,永遠都只是那無限延伸的道路的一部分。母親經常是按她的說法行事——「腳底發癢」,腳底一癢,她就要到另一個地方去。
不知怎的,她總感覺好像她們不是要到某個地方去,而是在逃跑。
不過,這一切都已成為過去。愛麗絲·薩瑟蘭有了她自己的溫暖舒適的活動旅行住宅,雖然這又要梅爾用兩年多的時間來付清這筆債務,但愛麗絲卻感到無比幸福,愉快地從一個州走到另一個州,體驗著不停歷險的樂趣。
至於梅爾,她終於可以歇歇腳了。不錯,在洛杉磯她並不成功,但她已經嘗到了那種紮下根的滋味。她在洛杉磯警署呆了兩年,雖然諸事不順,但卻學到了不少東西。這兩年讓她認識到執法正是她所喜歡的工作,即便是她不願意填寫違章停車罰款單,不願意填寫各種表格。
她離開洛杉磯北上,在此開設了薩瑟蘭事務調查所。她還是要填寫各種表格,經常是站在貨車旁邊填寫,但這些表格都是她自己的。
她已經跑了一半的路,該往回返了。像往常一樣,一想到她身體強健動作自如,一種自我滿足感就油然而生。她先前並不是這樣。當她還是個孩子時,她長得太高太瘦,胳膊肘和膝蓋凸起老高,真可謂瘦骨伶仃。要想使身體強健,並非一日之功,直到她二十八歲的今天,她才有了這身強健的體魄。是的,梅爾從未因自己發育的不豐滿而懊喪過,苗條健美使她工作起來更為高效。她兩條長長的像小馬駒一般的腿,以前曾經被人戲稱為「麻桿兒」、「細條」,現在卻像運動員一樣結實有力——她自己也承認——值得多看一眼。
就在這時,她聽到了孩子的哭聲。煩躁不安的哭叫聲來自她身邊一座公寓的一個敞開的窗口。梅爾原本因跑步而來的高昂情緒,一下子跌落下來。
孩子,蘿絲的孩子。長著一副胖胖的小臉惹人喜愛的大衛。
梅爾繼續跑著,養成的習慣要改變都困難,但她的大腦卻被一個個形象所佔據。
蘿絲,有點愚笨的蘿絲,性情善良,一頭捲曲的紅髮,嘴角總是掛著微笑。雖然梅爾生性緘默,但卻很難拒絕蘿絲的友誼。
離梅爾的事務調查所兩個街區,有一家小小的意大利餐館,蘿絲就在那裡當服務員。對著一盤意大利空心面或是一杯濃咖啡,梅爾和蘿絲常常隨便聊上幾句,多數情形是蘿絲說,梅爾聽。
梅爾記起來,她曾十分羨慕蘿絲收拾盤子的那股麻利勁兒,即便她懷孕後期工作服鼓起老高時,動作仍然十分麻利。梅爾又想到蘿絲曾說起她和她丈夫斯坦是多麼幸福,因為他們的第一個小寶貝就要出生了。
梅爾應邀參加了為蘿絲舉辦的送喜禮聚會,儘管她去之前想著自己在這樣一個聚會上一定會十分侷促不安,但聽著大家對一件件小衣服和動物玩具嘖嘖稱讚,她也覺得挺有意思的。此外,她對斯坦也頗有好感,斯坦長著一雙稍帶羞怯的眼睛,笑意總是半天才爬上臉。
大衛出生後,也就是八個月之前,梅爾到醫院去看望他。她端詳著一個個熟睡的嬰兒,看著一個個在四周有圍欄的童床上哇哇哭叫或腿腳亂蹬的嬰兒,開始懂得了為什麼人們又是祈禱、又是掙扎,不顧一切地去生育孩子。
這些孩子是完美的,完美無瑕,天真可愛。
當她離開醫院時,她一方面很為蘿絲和斯坦高興,另一方面也產生一絲從未有過的孤獨。
梅爾時常帶些小玩具到蘿絲家裡去看大衛,這已成了她的一種習慣。借口——當然純粹是借口——和大衛玩一會兒。她事實上已經愛上了這個孩子,因此,當她為孩子長出了第一顆牙而大呼小叫時,或是當她為孩子會爬而驚訝不已時,她一點也不覺得冒傻氣。
接下來她便想到兩個月前的事。蘿絲在電話裡的聲音尖銳刺耳,發瘋一般,且語無倫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