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罌粟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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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門一關,調整好站姿適應車速後,詠童直視著站在她右側的另一個上班族,他那端正打在領間的領帶,她記得她的未婚夫,似乎也有一條和這相同的領帶。

  跳進她腦海中的未婚夫身影,在一大早想來,讓她原本還算尚好的心情,馬上就變得有點灰。她微皺著細眉,試著回想起她到底是怎麼和打這種領帶的男人訂婚的。

  啊,她想起來了,打這種有菱格形花紋領帶的男人,是她爺爺替她挑來的。

  去年秋天的時候,也是她二十九歲的秋末,猛然發覺孫女即將邁入三十大關的爺爺,為了不讓她遭鄰里街坊的人說閒話,命令姑姑們替她安排了一場又一場的相親,相到後來,就相到了她的這個現任未婚夫,而親自參與相親一事的爺爺,覺得對方身家清白,人品與性格也還不錯,加上對方雙親又是南部頗富有的大地主,因此二話不說的就替她點了頭。

  雙方交往了半年後,抱孫心切的未婚夫雙親,三不五時的打電話告訴爺爺,說她已經三十了,要是再不生就太晚了,因此如果要結婚的話,最好還是早點結一結。

  結婚?她和那個才見過二十幾次面的未婚夫,也才認識了半年而已……

  她不知道他的興趣嗜好是什麼,他的小習慣和會不經意做出的小動作是什麼,她不清楚他的生日星座和血型,他的個性和喜好等等……尋常男女朋友間該知道的一切,她都不知道,因為這半年來,工作都很忙碌,也常常在加班的他們,每次見面,就只是趁著公司午休時跑到咖啡店裡喝杯咖啡,然後乘機問對方最近忙不忙、過得好不好?接著,就是他拿著賬單去付帳,她拿起皮包,各自趕時間地回去自己的公司繼續上班。

  她只知道他喜歡喝咖啡。

  他卻不知道,她一點都不喜歡喝那種會讓她胃痛的東西。

  在高速下急速轉彎的捷運,車身猛然傾向左邊,站在詠童旁邊的一個高中女生不經意踩中了她的腳,令她趕緊收腳再換一個姿勢站穩。

  記得在她訂婚的那一天,弟弟阿正曾經問過她,愛不愛這個因為身材的緣故,而被阿正叫成魚丸的未婚夫?

  當下像是有盆冷水,狠狠地從她的頭上澆下,面對阿正擔心的眼眸,被問得站在原地不能動彈的她,站在這個問題前,無法作答。因為向來就說不出違心之論的她,從小到大,每次要說謊前,喉間就像額了根刺一般,想開口,卻發不出一點點聲音。

  現在回想起來,年輕的時候,愛這個字,並不難說出口,等到長大後,要把它說出口,她才發現這個字對她來說,實在是又重又難。

  可能是因為,年輕時還不懂愛情究竟有多深多重,也不知道在把它說出口後必須背負起什麼,因此那時候的愛,只是很簡單、很純粹的愛,所以愛得格外徹底和毫無保留,也因此,愛這一字,很輕易地就說出口了,而在那個時候的愛,也是這一生中,對自己最誠實的愛。

  透明的玻璃窗外,景色快速地倒退,早晨的陽光灑上她的臉龐,整個人搖搖晃晃的她看著外面的街道,兩三個騎單車上學的高中男生,穿著學生制服的身影劃過她的眼簾,在刺眼的晨光中,她眨了眨眼,回想起以前在那段高中擠公車上學的日子裡,曾有個老是等在某一站站牌處的男孩,總是在公車停在站牌處時,抬頭看她一眼,然後等公車再次開走時,他就騎著單車一直追在後頭,而她,也總是會回頭去看愈來愈追不上公車車速的他……

  車速緩緩變慢的捷運再次停站,車門一開,她趕緊閃躲在角落裡,等這一批人們下去再換另一批上來,就在最後一個人擠上來時,車門隨即關閉,被來者高大的身軀擠得更是沒處可站的她,沒好氣地抬首,接著,先前她腦海中的種種思緒,霎時被抽空殆盡。

  怎麼會……

  與記憶中稍稍有點不同的臉龐,在早晨的陽光下看來,褪去了以往的青澀,多了份成熟與滄桑,她的兩眼往下看向他的胸口,沒有在上頭找到他的學號與姓名,卻看到了一套剪裁合適,與質料上等的西裝。

  以前的他,沒有追上公車,現在的他,卻追上捷運了?

  分隔了十三年的距離,一下子在他倆之間縮短得很近,而對彼此的陌生,也一下子把他們兩人隔得好遠,腦中一片混亂的詠童,不自覺地屏住了氣息,努力地將自己的身子往後縮,試著想要離他遠一點。

  陸曉生在她身旁的男人即將撞上她時,伸出一掌覆在她的肩上,將她挪至不會被擠壓到的角落,再用自己的身體擋在她前方,兩手撐按在她的兩肩旁,替她隔絕了所有會踩到、撞到她的人。

  遭他困在他兩臂長度造成的這一小片天地裡,在他面前壓低了腦袋的詠童,明知道她該為他的舉動開口說聲謝謝,可是不知怎地,她發現,在他面前,她找不到聲音。

  「聽說,妳要結婚了?」比以前還要低沉一點的嗓音,緩緩自她的頂上飄下。

  她一怔,動作頗為僵硬地點了個頭。

  「嗯。」

  「什麼時候?」他彎下欣長的身子,看著她那雙一直不敢直視他的眼眸。

  「下個月。」她再偏過臉,以杜絕那兩道令她心慌的視線。

  捷運又即將抵站,突然減緩的車速,令詠童一骨碌地撞至他的胸前,在她忙要從他的胸口後撤時,他兩掌緊緊握住她的雙臂,不自然的力道,使得她忍不住抬首,兩眼望進那一雙,她自以前就一直覺得好明亮的眼眸中。他深吸了口氣,像是想開口對她說些什麼,但這時一旁的車門開啟,而他,閉上了雙唇,長腳往外一跨走了出去。

  當車門再次關上時,他都沒有再開口,只是隔著門上的玻璃窗專注地凝視著她,留在門內的詠童,鼓起所有的勇氣,一手按著車門,兩眼瞬也不瞬地與他對望,刺耳的鈴聲在他們的耳邊響起,當捷運再次離站時,她看著他站在月台上的身影,離她愈來愈遙遠,最後變成一個遠方的黑點,並在捷運轉彎時消失不見,就像他當年騎著單車追著公車,追到後來遠遠的被拋在後頭,漸漸,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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