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他看到對面也有人在園子種花。
他伸手打了一個招呼。
金瓶放下花苗,也招了招手。
他回轉屋內去了,並沒有把她認出來。
秦聰竟然不認得金瓶。
金瓶嘿嘿地笑出來,笑聲可怕,似狼桀,她連忙掩住了自己的嘴。
無比的荒涼襲上她的心頭,她低下頭,受創後第一次落淚,連她自己都詫異了,急急伸手抹去淚跡,怎麼居然還會哭。
忽然聽見有人對她說:「這個時候不適合種玫瑰。」
原來是鄰居老太太,好奇地走過來做免費訓導。
「你好,我姓蘭加拉,你是什麼太太?」
「我姓張。」
「你也是華人吧,同對面的王先生王太太一樣。」
「對面人家姓王?」
「是,你可有見過他們?一定認得,真是漂亮的一對,承繼了一大筆遺產,搬到這裡來住,太太快要生養,經過素描,已知道是女胎。」
「那多好。」
短短幾句話,無意中已將歷史交待清楚,沒想到他們一點顧忌也無。
「王先生告了長假,日夜陪伴妻子,真是恩愛,我做了香蕉麵包送過去,他們很愛吃,張太太,你喜歡吃嗎,我也給你做,你丈夫呢,他做何種職業,你可是移民?」
金瓶笑笑,不出聲,回轉屋內,關上門。
電話鈐響了,她一看顯示板,見是夏威夷群島打來,一陣歡喜,連忙去聽。
「金瓶,為什麼到今日才與我聯絡,牽記極了,是否發生過意外?」
「我車禍受了重傷留醫。」
他驚駭得說不出話來。
金瓶笑,「如果我不見一條腿或是兩隻手,你會否離棄我?」
金瓶聽見他深呼吸的聲音。
「我四肢健全,不過,頭部受傷,做過矯形手術,現在漂亮得多了。」
他鬆一口氣,一時間仍然說不出話來。
金瓶同他說:「在適當時候,我會來探訪你。」
「我向你傳真圖文過來。」
不多久,圖片收到,原來是師傅的墓地,小小一塊平地的石碑,上面刻著CL兩個字,連年月日都不落俗套地省下了。
在時間無邊無涯的荒原裡,短短八十年或是四十年,有什麼分別?
她看過圖片,用切紙機切碎。
金瓶點燃線香,閉目沉思。
黃昏,她去市集買水果,意外碰見他們兩人。
玉露雙手捧看榴槤,大喜過望地叫:「聰,聰,看我找到什麼﹖」
秦聰轉過頭去,低聲說:「王太太,別擾攘。」
金瓶就站在果汁攤後邊,距離他們不過十呎八呎,可是,他們就是看不見她。
金瓶想到她讀過的鬼故事:一個人橫死,他自己不知道,幽靈四處探訪親友,人家看不見他,他不明白:喂,為什麼不理睬我?
金瓶摸摸自己手臂,難道,她已變成了遊魂而不自覺。
終於,他們走開到另一角落。
售貨員同金瓶說:「一共七元六角。」
還好,有人看得到她。
她付了賬離去。
這時,玉露愉快地轉過身子來,把手伸進秦聰臂彎,「今天滿載而歸。」
秦聰神色有異,強作鎮定。
玉露詫異,「聰,什麼事?」
「我看見了她。」他戰慄。
「誰,你看見了誰﹖」
「我看見金瓶。」
玉露一聽,面孔即時變色,她放下那一籃精心挑選的水果,與秦聰匆匆離開市集。
他們上車。
「你在哪裡看見她?」
「就在店裡。」
「她穿什麼衣服,怎樣打扮?」玉露緊張。
「我只看到她的眼睛,亮晶晶看穿我的背脊,像是要在我身上燒一個洞。」
他痛苦地用雙手掩住面孔。
玉露哼一聲,「你不止一次看見她的眼睛,每晚她都會在你夢中出現。」
「不,我肯定剛才見到她。」
「為什麼不與她打招呼?」玉露語氣十分諷刺。
秦聰不再說話,他自身邊取出一隻扁瓶,打開瓶塞就喝。
英俊的五官有點扭曲,他頓時憔悴萎靡,一臉悔意。
玉露把車駛出停車場,斑馬線上有行人走過,她剎停車子。
秦聰忽然低呼:「是她,是她!」
他伸手指著斑馬線上一個女子。
玉露嚇一大跳,定睛一看,送人是一個年輕白哲梳髻的女子,但絕對不是金瓶。
那女子向車內的他們看一眼,牽著狗走過去了。
秦聰猶自喃喃說:「是她,是金瓶。」
玉露厭惡地說:「對你來講,她真是無處不在。」
回到家,她一個人蹬蹬蹬走進屋內,氣鼓鼓坐在客廳看海,等秦聰來哄她回心轉意。
等了半晌,她氣消了一半,秦聰還未出現,她走進書房,發覺他躺在安樂椅裡,身邊全是酒瓶,他已昏昏欲睡。
「秦聰,醒醒。」
才下午三時,已經醉得不省人事,剩下時間,讓她一個人呆呆地發悶,這是最殘酷的懲罰。
她終於得到了他,是真的嗎,這一具軀殼,叫她感慨。
「聰,聰。」她再叫他,一邊用手出力推。
他翻身,索性跌在地下,打一個滾發出鼻鼾,睡得不知多香甜,他根本不願清醒,隨便在何處昏迷都一樣高興。
玻璃茶几面上還有剩下的白色不知名藥丸,都可以幫他速速進入無我境界。
玉露狠狠地踢他一腳,用力過度,她自己差點滑倒,連忙扶住牆壁,已經嚇出一身冷汗。
第八章
她喘了幾口氣,站定,忽然覺得有人在背後盯著她看,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叫她寒毛豎起。
她轉過頭去低喝:「誰?」
「是我,王太太。」
原來是司機站在書房門口。
「太太,油站單子請結一結賬,還有,上兩個星期的薪水——」
玉露揚一揚手,「馬上付給你。」
「太太,還有馬利與康泰莎的薪酬。」
玉露說:「跟我到樓上拿。」
「是,太太。」
她走進寢室,拉開梳妝台抽屜,取出厚厚一疊現款,數清楚了付給工人。
加上日常開銷,所剩無幾。
傭人遞上各種賬單,「王太太,都是最後通知,不付要剪線了。」
玉露索性把手上餘款也遞給她們,「你到銀行去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