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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 黑夜

第 20 頁

 

  後來,他是在遠處的河邊找到她的。他悄聲走近,不想又嚇著了她,他走至她身旁看著似已較平靜的她,而她只是不說話地逕看著潺潺的河水。

  在看她許久後,晴空微瞇著眼,發現臨水而站的她,水中的倒影和她臉上的神情略有不同,就像是白日與夜晚的晚照同時出現了般,但相同的是,在那兩雙眼睛裡,都偷偷藏著他以往沒察覺的東西。

  他仔細地瞧著她寫滿心事的眼瞳,在那其中,他不只找著了先前的恐懼,還有委屈與悲傷。

  「生前的事,你還記得多少?」他挽起她冰涼的手,邊帶她走向河邊的柳樹叢邊問。

  「都記得……」照晚像失了所有力氣般,聲音顯得很單調,「我只忘了死前那段日子。」

  讓她待在蔽蔭處遮涼後,晴空拉來她的手以指按住她的掌心,試著讓受了過多日照的她恢復點精神。

  「你這日夜不同的性子,可曾為你帶來什麼麻煩?」一救急地處理完她,他開始試著去探索她逃離的原因。

  「麻煩?」她忍不住笑出聲,彷彿他說了什麼笑話般。

  然而晴空卻一點也笑不出來,因為,她的笑容太艱辛,也太苦澀了點。

  她回憶般地說著:「對我來說,苦難是人生的全部,麻煩,只是片景。」

  「是我多問了。」知道自己問了不該問的東西,晴空馬上想收手。

  「你比我還不敢面對我的過去。」晚照側首看著退縮的他。

  他解釋,「我只是不想揭人心傷。」

  她看著他那雙渴望的眼,不讓他逃避。

  「可是你明明就很想知道。」想知道,不必拐彎抹角的來試探,他只要說一聲就成了。

  晴空歎了口氣,「你願說嗎?」

  「這是個聽了不會開心的故事。」突然問,她的表情像是有點後悔,也不知自己為何要告訴他那些。

  「我是個好聽眾。」晴空保證地抬起一掌。

  「你……討厭我有兩個性子嗎?」她試探性地起了個頭。

  晴空無所謂地聳著肩,「不會。」

  「我也是。」她點點頭,抬首看著遠處閃爍的河面。「我從不討厭我的這兩個性子,我也從不認為這世上有兩個晚照,我只是我,不過是日夜有點不同而已。」

  「但他人卻不這麼認為?」對於她這兩種不同的性子,他的反應算是還好的了,畢竟他見過更多特殊的眾生,只是人間的這些凡人,恐怕就很難似他這般。

  晚照芳容上的神情很快就變了,一抹憂傷,或是難堪閃過她的眼中。

  「有人說……我是妖,也有人說我是魔,從小我就聽奶娘說我的身體裡住了隻鬼,而府裡的下人,總是躲在暗處裡說我自出生起就被精怪附了身,或是打一生出來就撞了邪。」她雙目無神地喃喃,「我出生於貴胄,因此家族甚重顏面,為了讓我的性子一統,為了不讓我成為鄰里間的笑柄,我爹娘總是命人帶著我四處去尋找法師術士或是高僧和尚,期望他們能夠將我體內的另一個晚照除去,因此,自小到大,我就一直活在驅魔除妖的日子裡。」

  「無人願聽你的解釋嗎?」

  「就算說了,又有何用?」她微扯動唇角,想笑,卻笑不出。「人人都只要一個晚照,也都不肯容下另一個晚照。」

  總算明白來龍去脈的晴空,輕碰著她的手臂。

  「這些遭棍打的傷,是那些人造成的是吧?」

  「我會如此,全是因個和尚之故、」她徐徐撫著自己曾痛到麻痺的雙臂,喃喃的語調,很平板,彷彿說的是他人的故事般。「那個和尚說,只要在每月的初一、十五,用戒棍重重責打一整日,不出三年,就可將我體內的妖魔逼打出。」

  她還記得,以往,她在白日裡,喜愛與府中的下人們待在一塊,習做家事女紅,但在夜裡,她就開始習起宮律舞蹈,但無論是白日或夜晚的她,都令家族因此而蒙羞。

  因她一下子低下得有如他們眼中的下等奴僕,一下子又宛如青樓裡的花魁艷妓,貴胄世襲,書香傳家的大家族,怎能容得下她這個家醜?在宗親的輿論逼迫下,早已拿她沒法子的家人,自小就將她送進寺廟裡,任和尚們拿戒棍將她打得遍體鱗傷,以為用這法子就可將她體內的妖魔給逼出來。

  可她根本就不是妖魔,她只是一個性子分成了白天與晚上的普通人,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女兒家,她不是他們眼中的妖魔,但最令她失望的是,就連她的父母都不信她。

  當她到了適婚年齡時,她這不同的性子開始為她的家族帶來另一種恥辱。看中她溫和性子的大戶人家們,到了夜晚就遭她那看似放浪的模樣給嚇壞了,而色慾薰心的有錢公子哥們,則是受不了她白日如女僕般簡約而又樸素的德行。

  留在府裡無人能夠忍受,欲將她嫁出府眼不見為淨,卻又無人願娶。她走與不走,留或不留,對他們來說都是一種難堪。

  對她而言,什麼流言蜚語,與外人的冷眼相待,都遠不及那些至親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令她心痛。

  「你被打了多久?」沉默了一會後,晴空的神情有些異樣。

  她也算不清,「大概……自八歲起,一直到我死了吧。」

  生前死後,都得受同樣的際遇?為什麼這種事會發生在她的身上?

  晴空本是不想深入她心中的,可是她的言語似有魔力,不斷召喚著他一句句聆聽下去,一步又一步地走進她孤獨的世界。但在這片世界裡,他只看見絕望的黑暗,只聽見苦無出路的叫喊,讓總是冷眼旁觀世人苦痛,頭一次走入他人內心的他,不知該如何抵擋這份他沒經歷過的傷痛來襲。

  「別這樣……」眼看他因此而深感傷懷,她心慌慌地想安慰,「真的,我從很久以前就已經習慣了,這沒什麼的……」

  怎麼會習慣?

  此時晴空真有些埋怨起自己的天賦,怨怪自己為何總能自他人的眼中、胸口中看出他們的過往,以及他們想掩藏的心事,雖然晚照用長年下來積壓的忍耐,在她的心事上覆上了一層他怎麼也看不清的薄膜,可他還是看見了,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不能改變命運,只能任由命運飄流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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