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過地上的湯湯水水,王氏來到床邊坐定,愛憐地拍拍孫兒枯瘦的手。
「是藥膳味道不好麼?祖奶奶讓人重新熬去。」
「不必,再怎麼熬,藥也不可能變仙丹。」慕容湍憎惡道。他的嘴裡甚至能馬上感覺到一股擺脫不了的苦味,他痛恨這個味道!
「為了治病,你要耐得住心。」
「耐心?十多年的針灸、用藥,您以為我還有多少耐心?我好累!」
打從有記憶以來,他的身子骨就比別人虛弱,稍有不慎就會染上風寒,一患病就難以根治,得在床榻病撅做地躺上好些時日。
當同齡的孩子們在外頭追趕跑跳、嬉笑怒罵時,他唯一的去處僅有這個猶如囚牢般的寢房,頭上只有慕容府這片天,看不見外面的世界,也聽不到外界的聲音。
多少次病重臨危,他以為自己終能拋下這副軀體,逃離所有悲哀,但醒來後卻發現,自己仍舊困在這副不中用的臭皮囊裡。
除了他,沒人能體會這種痛苦!
他寧願魂飛魄散,寧願!
「湍兒……」王氏心口一痛。上蒼為何要讓湍兒受此折磨?他畢竟只是個十五歲的孩子呀!
慕容湍枯瘦的十指插入發間,抱頭痛苦低吼:
「我怎麼會醒來,怎麼不就此死去?老天爺為什麼要讓我醒來!為什麼不讓我死!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為什麼不乾脆讓我解脫——」
他沉憤壓抑的低喃到聲嘶力竭的咆哮,再到頹喪不平的啞語,一字一句都道出深刻沉重的痛不欲生。
王氏又驚又悲,沒想到孫兒厭世的念頭竟如此深刻。
「少爺當然不能死。」
斬釘截鐵的否決,驀地劃破淒楚凝滯的氛圍。
不是我!
也不是我!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猛搖頭撇清和那句話的關係,趕緊閃身。
到底是誰有那個能耐,向老天爺借膽插嘴啊?!
大夥兒忙著讓出一條楚河漢界,就見終點一顆從圓柱後方探出的小腦袋。
慕容湍沿著奴僕讓出的方向看去,蒙上寒霜的厲眸,鎖住正想縮回柱子後的小腦袋。
「再說一次。」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娃娃也敢質疑他?
剛才說話的只有她,少爺應該是在叫她吧……
梔兒發現大家都盯著她看,只好戰戰兢兢跨出一小步,探出半個身子,小手還膽怯地勾著柱子不放。
「少爺……當然……不能死。」她聽話地照本宣科又說了一次,很緊張。
床上那蠟黃消瘦的面容倏沉。
「你憑什麼決定我的生死?」
他毫無血色的猙獰怒容及一頭披散的黑髮,活像堂哥對她說過的地獄裡會吃人的鬼魅,看得梔兒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小臉寫滿驚恐。
「別動怒,湍兒,這樣對你的身子不好。」王氏勸說著。
「說話!」他瞪住梔兒,勃然怒喝。
她一個抽氣,不敢不答腔。
「不是梔兒決定的。少爺如果死了,你的親人會好難過好難過,可是為了不讓少爺在天上看了也難過,所以只能偷偷在心裡哭,哭好久好久,沒有人願意親人死掉的……」
梔兒想起自個兒的爹娘,不由得一臉落寞,現在少爺是她的親人,她也不希望少爺有什麼三長兩短。
聞言,慕容湍心頭彷彿挨了一記悶棍,不禁看向一旁面容憂愁的王氏。
祖奶奶……
這些年因為他,祖母蒼老了許多,而他身為孫兒,卻只一逕地沉淪在自怨自艾中,一點晚輩該盡的孝道都沒有做到,反而教祖母徒增憂心。
他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殊不知讓最疼惜他的人有多心痛……
一個年紀比他小的丫鬟都深知這個道理,那他算什麼?!
慕容湍,你真是個孬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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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色雲開,天光自窗欞迤邐而入。
梔兒站在榻旁,拿起覆在慕容湍額上的濕絹巾,小手仔細探查他額上的溫度。
太好了,少爺的燒退了!
緊抿了一整夜的粉嫩小嘴,總算揚起放心的弧度,她把絹巾摺妤放到桌几上的銅盆盆緣,然後又回到床邊盯著病榻上的人看。
少爺還是很不舒服麼?連在睡夢中眉頭也擰出兩條深痕。
梔兒側頭想了想,忍不住探出小手……
昏沉寤寐間,慕容湍感到額上的絹巾被拿開,隨之,一隻微涼的小手撫上他的額。
他的意識猶仍昏沉,無心探究是哪個奴僕在看顧他,但當一隻手輕揉著他眉間時,登時掃除鬱積於身的難受,那陌生又依戀的感覺令他忍不住撐開沉重的眼皮。
誰……
待看清床畔的人兒,回想起日前得知的事實,慕容湍放鬆的身軀倏地緊繃。
結果,這女娃根本不是什麼丫鬟!
沒想到納媳沖喜這等事,竟然發生在他身上?
原本,為了祖奶奶,他知道自己不該再輕生,但在得知此事的當晚,不由得氣憤難平地在祖奶奶面前大發雷霆——
「要是我好不了,你們是不是要一再地替我納媳沖喜?叫她滾!」
說好聽些,是為他沾喜氣,但其實根本是死馬當活馬醫。
他這一口氣被老天爺操控,斷不斷氣都無法自行做主,現在連婚事也備受擺佈,苟延殘喘對他來說又有何意義?他氣的其實是身為病癆子的自己!
「湍兒,你有什麼要求,祖奶奶凡事都可以順著你,唯獨這件事,祖奶奶堅持。往後就由杜梔兒來服侍你,她是你的媳婦、是你的命脈所繫,沈離不得。」
「我還沒跟她拜堂,她不是我的誰!」
「你不喜歡梔兒也無妨,以她的出身,當你的侍妾已經是高攀了。」
祖奶奶的意思他很清楚,未來他若有幸得以娶妻,就算不喜歡杜梔兒,也能娶個門當戶對的名門閨秀,杜梔兒只不過是個尚不知是否能延續他性命的犧牲品。
但天殺的!他在乎的不是這些——
「少爺,你醒了!」梔兒見慕容湍睜眼,開心低嚷,短短的腿兒奔至檜木桌邊斟了一杯茶水,捧著茶杯又回到床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