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魂縈夢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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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這個穿著灰黑斗蓬的,名為鍾重,據說他從來不說話。不過「據說」顯然有誤,鍾重還是會說話,他只是不大愛說話而已。

  「五百年啊!」轉生使氣呼呼地在他面前伸出五根手指罵道:「你害她要在枉死城多住五百年!」

  五百年?兩道冷光掃過轉生使的臉,不言不語。

  「看什麼?這下慘了!」轉生使哭喪著臉,自顧自地自言自語道:「本官真沒臉再進去見她了。這下可慘啦,本官口口聲聲保證一定可以、萬無一失,誰知道卻給你這莽撞鬼給破壞了。我完了我完了,我的前程黯淡無光啊……」

  念啊念地,彷彿老太婆一樣念個沒完又續道:「什麼不好選,為何要當一棵樹呢?我幹嘛答應她這種要求?五百年啊五百年,這下可該怎生才好?現在跟你說這些也無濟於事,大錯已然鑄成了,我看你也不要進去賠什麼罪了,轉頭我去找我上司商量商量,看是否有轉圜的餘地……」

  「……」

  「對對對,我這豬腦!要是還有下次,我非在她身邊守上幾天幾夜不可!等確定她真的可以活下來了我才要寫生死簿!」

  「……」

  「怎麼?你這莽夫也知道不可以?!」轉生使咆哮道:「一旦轉世就得記下生死簿,記下生死簿就沒有商量餘地了,要不然本官何必在這裡跟你大呼小叫!你這豬腦!」

  轉生使又氣又惱,把手上的硃砂筆當成武器般在眼前亂飛。「你快滾快滾!本官一見你就有氣!」

  鍾重搖搖頭,逕自往眼前的大宅院進去。這位轉生使怪怪的,無人與他應答,他也能說上這麼長一大篇,完全自導自演自說自話,不知道他生前是做啥的,莫非是個戲子?

  「喂喂喂!」轉生使吵吵嚷嚷地追上來,「本官不是叫你滾了嗎?你還進來做什麼?!」

  狩魂使鍾重始終都沒理會他,簡直當他不存在一樣。

  「誰要你多事!珍珠見了你恐怕要比本官更氣上百倍!你還是有多遠滾多遠去吧!」轉生使怒氣沖沖地趕在他前頭,昂首闊步地在屋子裡東奔西竄。

  「珍珠?珍珠?」

  這屋子好大呀。

  「枉死城」雖然名之為「城」,但其實只是一大片虛無,無上無下,無左無右,一大片虛無縹緲的空間。

  這裡所有的一切,都是依照鬼魂心中所想像的一切所幻化出來的;你看它是一座城,它便是一座城;你看它是一條船,它也可以是一條船。

  來到枉死城的鬼魂多半還眷戀著過去活著時的日子,所以他們心中所念所想的也正是過去生活的地方;所以枉死城也許是冥界最多風景的地方,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屋子,人間的山光景致全都出現過,只不過那全是幻影,在明眼「鬼」的眼中,那些都是不值一哂的虛無。

  而珍珠所想像出來的便是過去的「威武王府」。

  幻化出來的屋子總是有些模糊不明朗的地方,因為鬼魂不可能將過去的一切記得清清楚楚。

  如果你仔細看,會發覺屋裡擺設的花瓶總是只有一個面,因為極少有人會記得花瓶背面到底是何模樣;桌子椅子上雕刻的花紋也總是蒙了層霧氣似的不夠清晰,因為誰會去記得每一張桌椅上所有的花紋?

  鬼魂在枉死城的日子久了,回憶漸漸消失,過去的屋子、人的面貌會愈來愈模糊;日子愈久,模糊得愈厲害,往往到後來連鬼魂自己都記不得當年生活的處所到底長什麼樣子?自己的面容又是什麼模樣?

  枉死城的鬼住得久了,多數成了無面鬼;他們忘記了自己的容貌,什麼都忘了,與枉死城的「虛無」合而為一。

  但珍珠所幻化出來的屋子,卻清晰得驚人。

  雅致的大廳佈置得美輪美奐,四處雕樑畫棟幾可亂真;牆壁上掛著的書畫、每個角落所擺放的裝飾品,每一樣都是那麼鮮明,彷彿伸手真的可以碰到那些虛無幻化的物品一樣。

  大廳裡有許多人正在走動著,他們飄忽的身影比鬼魂更像是鬼魂,輕飄飄的、半透明狀的人們四處調笑,忙碌地鑽進鑽出。

  看到這一幕,轉生使不由得停下腳步,愕然地望著四周來往的幻影,伸手拍拍一張其實並不存在的紅檜大理石凳子,他面前晃過一名年僅十五、六歲的小丫頭,臉孔清秀而面容甜美。

  他知道珍珠生前是個王妃,卻沒想到是個如此的富貴之家。

  鍾重並沒讓眼前的幻象所迷惑,暗灰色斗蓬穿堂過室,目標堅定。這些幻影迷惑不了他,他在冥界日子太久了,人間的富貴榮華與枉死城的虛華幻影在他眼裡連過眼煙雲也談下上。

  「喂喂,等等,你這人真沒禮貌……」轉生使喃喃自語地抱怨著,眼光依然忙碌地四下張望。他真不明白珍珠怎能將過去情景記得這般清晰?她明明已經死了好久好久了啊。

  轉念一想,自己生前也是個官,自認公正廉明,盡忠報國不遺餘力,死後卻只落得兩袖清風身無長物……他搖搖頭,不勝欷歔。

  穿過了無數廳堂,他們終於走到宅院最深處,推開一扇木門,眼前是一座清幽雅致的小湖——侯門深似海,這裡倒是真有一座小湖;由種種跡象看來,珍珠的夫婿當年想必權傾朝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可一世。

  然後呢?

  儘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儘管如何的不可一世,到頭來仍免不了一死;同他一般,兩袖清風身無長物也是死……紅塵不是如夢,紅塵根本就是一場夢而已。

  不遠處,珍珠坐在小船上在湖中央飄飄蕩蕩,她忽隱忽現的歌聲帶著一股濃濃的哀愁。

  「錦瑟明箏翡翠杯,

  戰鼓頻仍馬上催,

  將軍仗劍頻回首,

  紅蘿倚帳淚雙垂,

  若問明月幾時回?

  油盡,燈枯,雙憔悴。」

  調子悠遠而惆悵,雖是淺顯易懂的彈詞之作,但由一隻鬼來唱,卻顯得分外哀傷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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