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還有一個神色嚴峻的原居民,臉上刻滿了歲月所加諸於他的滄桑磨折,一個社會,任是再公正,依然有著天生化解不了的平等。
除了這些人外,還有兩、三個我猜是拉丁民族的分支;然後就是那伙我看不出是來自何方的人了。
這些,就是這趟旅程中,我暫時的同伴了。
我望著窗外的景色,荒涼空曠,一種在小島上絕對看不到的景致,也體會不到的感受。
正當我陷於感懷中時,忽然有個碰觸輕輕地落在我的腿上,我不動聲色地從背包中拿出噴霧劑,打算給那個膽大包天敢碰我的混蛋一點教訓,轉過頭卻愕住了——
是那個小鬼!
他正朝我咧嘴大笑!我收起噴霧劑,暗嘲自己的大驚小怪,也對那個小鬼笑了笑。抬眼望去,小鬼的媽咪露出友善又抱歉的笑臉,我向她輕輕頷首,她想必是懂得了我的意思,放心地坐正了身體。
我低下頭看那小鬼。「嘿,你好!我叫凱!你叫什麼?」
小鬼眨巴著大眼,用細嫩的童嗓音說:「我叫傑比,我和媽媽要到很遠的地方看婆婆,你要去哪裡?」
「我要去尋找我的夢想。」
小傑比點點頭,好像瞭解我的意思。在孩子的世界中,單純是唯一的信念;他們單純地接受刺激,提出問題,決不會有成人內心那些扭曲的想法或自以為是的小聰明,孩子也許會好發問,愛打破砂窩問到底,但他永遠不會懷疑你說的,更不會將你所說的染上另一種色彩!
「你從哪裡來的?」
我微微笑。「從台灣。」望他一臉的迷惑,我又解解道:「台灣是在海的那一端,是一個小小的海島,要坐很久的飛機才能到。」
小傑比似乎懂了,又說:「你的夢在台灣找不到嗎?不然你為什麼要坐很久的飛機來到這裡尋找呢?」
「我的夢台灣缺貨。不!應該是說不生產,你懂嗎?」
「只有這裡有嗎?別的地方有沒有?」
「別的地方?我不知道耶!因為我的是在這裡!」
「我可不可以看看你的夢?」小傑比又好奇地說。
「我也很想借你看,只可惜它只能呆在那兒,所以久連我都得跑去看它才成。」
「是這樣哦……」小傑比一臉濃重的失望,教人看了挺不忍的。
「你會寫字了嗎?」
小傑比搖搖頭。我敲敲自己的腦袋,我把小傑比當成台灣一般的孩子看待,還以為他也同他們一樣早早被迫起跑了。
我又想了想,既然他理所當然還不會寫字,那還有什麼法子了呢?
啊,有了!
「你知道家的住址嗎?」
「知道啊。」
我翻出紙、筆。「說吧!」
小傑比念了一串字,我試著拼寫出,至於對不對就看造化咯!
「這樣就行了。」我寫完最後一個字母,笑著對他說。「我可以看到你的夢了嗎?」小傑比聽我如此說,急切地問。
「我盡量試試。」
小傑比的喜悅因我這不確定的回答稍稍減退,但總絕對還有希望而仍興致高昂。
「你一定要盡量試試喔!」小傑比不放心地再說。
看著他叮嚀的臉,我不禁想起我從不曾用過的手勢。之所以不曾用過是因為孤兒院中沒有人知道什麼叫「承諾」!
「我們來打鉤鉤。」我伸出手,拳頭握成「六」,尾指朝向他。
「來,你的手也要像我這樣,然後這樣,這樣……」
我們鉤手結印,擊掌為盟!
隨後小傑比又問了我一些問題,說了一些自己的故事後,就在車行平穩的韻律下,靠在我身上睡著了。
公路很直很平,車行於上,令人又凌空而飛的錯覺。
窗外,黃土上疏矮的植物因熱風而左右狂擺,再遠望過去,黃沙與天際連成一線,天地竟成一色橙黃;這種枯涼,奇異地令我眼眶發熱,莫名不已。
這個世界上,我從不依附於人,也沒什麼是屬於我的;但是現在,在這片荒涼之所的某處,有個生命正等著我,我為它遠渡重洋,它可會心有所感?
車子繼續高速地飛馳,似乎急著趕赴最後一場約會,逾時不候。
這一切,恍如夢一般虛渺,我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夢中;也許,我已在清醒邊緣,再一會兒,就醒了。
這些迷幻飄蕩的不確實感,在我踏上那塊鎮碑時已頹屺模糊的小鎮時,越加強烈。
坐著小傑比的巴士,在我下車後,又往前行駛,載走了那個與我萍水相逢的小鬼;不知此生能再與他見面否?
甩甩頭,甩掉那些悲傷。我只能一直往前走,留戀過往或揣想未來,都是不切實際的。
提著行李袋左右望望。小鎮很荒涼,依稀可看出過往的年華,但終究是過往,如今他看來只剩繁盛後的悲涼。
熱風捲走了無根的小草,小鎮看不到人跡,那自然代表來接我的人還沒到。
我在原地站了片刻,舉步往前走,電視上不是都有,在這種小鎮,酒吧就是鎮民的交誼廳;如果我夠幸運,或許來接我的人,此刻正在裡面。
走了一會兒,沒有看到半間看起來像酒吧的場所。我不死心地又繞了一遍。真是奇怪,真的沒有。
而且自我下車到目前,這個小鎮沒有顯出半點人氣,連只懶散曬太陽的狗都沒有;一直就只見殘風飛捲起滾動的枯草,寂寞地四處轉動,還有一片黃沙。
「莫非此處是鬼蜮?」我對自己開玩笑地說,冷不防,一個蒼涼、沙啞的嗓音自我身後傳來。
「你是海那邊來的!」
我猛轉頭,是一個看不出年歲的原住民;雖然無法窺知她的年齡,但是感覺得出,她不年輕了。因為她的眼睛,還有她的嗓子,在在令人察覺,她已有年歲!
她的身上,除了那股歲月感,還有濃濃的靈異古老的味道,透過她的服飾、眼神,更形強烈。
除了這些第一眼的印象,另一個問題是,她何時出現的?
「命運的黑洞會吞噬所有,你還是走吧!」她用那雙蒼老的眼睛看著我,緩緩、勸告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