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了。」那是他出聲指點的,怎會沒看見。
秦嘯日回以寵溺的微笑,替她抹去額間鼻頭的汗水,但沒有忽略她說到最後聲音小了下來,語氣中也有著顯見的退卻與遲疑。
「怎麼突然不開心了,璃兒?」他問。
「璃兒只是個奴才,沒有資格喊少主『嘯日哥哥』……」
莫璃為自己突如其來的遲疑做出解釋,心口有些發愁,也有些害怕。
日前,她偷偷告訴莫言哥哥她與少主成了好朋友,莫言哥哥卻告訴她──
「少主兄弟均是和善之人,對我而言,他們亦主亦友。但主子終歸是主子,身份與我們這些下人是雲與泥的差別,他們或許樂意當我們是朋友,但我們還是必須謹守主僕之間的分際。你千萬不能失了分寸,尤其在人前,更要謹記不可隨意喊出少主名諱,這樣對少主或對你都好。」
「那麼,璃兒就不能喊少主『嘯日哥哥』囉?」可是少主不要她喊他少主,也不要其他名字,那她要怎麼做才對?
當時,這些話被經過的爹聽到,爹很生氣地摑了她一個耳光,厲聲斥責她:「你永遠都只是個奴才,沒有資格稱少主為兄!少主賜名之事,我不會過問,但別再讓我得知你對少主如此不敬,否則我就打爛你的嘴!」
想起那記耳光,莫璃依稀感覺臉頰還燙痛著,心窩這邊也覺得難受……
秦嘯日不難理解,她定是被誰「告誡」過了。
「有人這麼告訴你?是你爹?」
她點點頭。
「他罵了你?」
見她神色浮現幾許惶恐與不想說謊的掙扎,秦嘯日也無心再追究下去,看見她遲疑、甚至產生距離的表情,他感覺宛如有塊大石壓上胸口,嘴角扯出輕諷一笑。
身為秦家未來繼承人,眾人認為他集所有幸運於一身,但「少主」這個身份,有時還真令他不是普通的厭惡,像個惡霸劫匪似的,不但縛鎖住他的手腳,連他交朋友的權利都一併奪去。這算幸嗎?
「璃兒,往後在人前,你就喊我少主吧。但像現下只有我們兩人獨處時,你還是喚我嘯日哥哥,這樣一來,你不會挨罵,我們也可以繼續當好朋友。」
「我們真的可以是朋友嗎?璃兒不知道這樣到底是對是錯……」
「身份」的認知在莫璃小小的心靈落了地、生了根。
她低著頭悶聲問,秦嘯日淺笑的表情未變,但自知笑意根本未達眼底,正當想說些什麼時,她又抬睫注視他,一轉遲疑語氣。
「可是璃兒知道,秦府裡除了有主子,其他人就是下人了,要是主子與下人不能做朋友,嘯日哥哥在秦府裡不就沒有朋友了?那樣一來,嘯日哥哥一定會很不開心、很不開心,所以璃兒想當嘯日哥哥的朋友!」
雖然僅是純真的童言童語,卻奇異地讓積壓在秦嘯日胸口的沉鬱漸趨散去,心頭無法克制地發軟。
暖意漫上黑眸,這女孩兒讓他眼底的笑意,不再只是不帶情緒的笑。
他背在身後的雙手移至身前,一個糖罐見了光。
「去年府內醃的梅子,剛剛開封。要不要嘗嘗?」他記得,去年她對醃梅酸酸甜甜的滋味喜愛得緊,今年釀缸一開封,他就先拿了些來給她嘗鮮。
「嗯嗯!謝謝嘯日哥哥!」
她喜孜孜地捧過糖罐,另一手牽起他的手,兩人來到桃樹下席地而坐,一邊吃梅,一邊聊。明晃晃的夏日透過繁盛的枝葉,在兩人身上灑下幾縷金輝。
「嘯日哥哥,你何時學會劍術了呀?偶怎麼都不諸道……」方纔那招太帥了!莫璃塞了一顆大梅子到嘴裡,說話說得口齒不清。
「我一直都在向莫師父學。」只不過他算是「學藝不精」外加「懶惰成性」這一類的庸徒,跟孿生小弟貫日及莫言一比,就給比到東海去了。
她雙眸一亮。「那你能教璃兒嗎?」
「我考慮考慮。」要是誤人子弟,罪孽可就深重了,阿彌陀佛。
「教璃兒嘛,教璃兒嘛,璃兒會很聽話、很努力地學!嘯日哥哥,教璃兒嘛,教嘛教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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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嘯日十四歲這年冬天,秦家主爺因心疾復發身亡,夫人不久也因悲傷過度病逝,短短兩個月內,秦家兄妹驟失雙親,接連承受了兩回天人永隔的噩耗。
這是個嚴冬,雪下得特別大,隨著凜冽的朔風,彷彿飛沙般淹沒大地,整個秦府也籠罩在一片狂雪之下,牆腰下堆滿白雪,淒寒地透著斷垣殘壁的滄涼……
大雪紛飛的寅夜,合該是人們藏入被窩的酣眠時刻,清靜幽僻的書房內猶仍點著燭火,凝光閃爍……
「少主,您奔波了一整日、又看了大半夜的帳冊,該稍事歇息了。」秦家總管平順,憂心地看著幾乎沒日沒夜、投注心力於商事上的少主。
自從老爺過世後,旗下原本營運良好的商肆頻頻在帳上出現紕漏,又加上不知哪來的風聲謠傳,訛言秦家財務瀕臨瓦解,一些盤商便不願再供應貨品或原料,導致秦家織染、香料、藥材等商肆面臨貨源斷絕的窘境,少主這幾日便出面處理所有問題,與那些商人周旋,一刻也不得閒。
「少主?」見桌案後的主子聞風不動,平順又出聲喚道。
秦嘯日抬睫,睫下如夜空般深靜的黑眸,看見平順手中拿著的新燭。
「你去歇吧,平總管。燈燭我自個兒會換。」
平抿的薄唇微揚,無波無漪的嗓音緩緩流洩,一如那個對待奴僕沒有絲毫厲色的溫文主子,但在自小看著主子長大的平順眼裡,不禁心疼唏噓。
一夕之間,少主被迫由一個無所憂慮的少年,變成一肩擔負起秦家眾多商肆存亡重任的主事者,沒有沉溺於悲愴的資格,也沒有懦弱恐懼的機會,他能做的,僅是比同歲數的孩子們還要冷靜去面對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