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千絮狐疑地停下來。「你是在幫腔,還是在扯我後腿?」
他轉頭望一株高樹上的雀鳥,一手用力揉著後項,背心可疑地聳動。再轉回來時,他的眼底有一層令人髮指的水光。
「梁千絮小姐,妳真的沒有什麼幽默感,對嗎?」
「胡說!」梁千絮莊嚴地反駁。「我會笑。」
他爆出的大笑聲,驚動了林間雀鳥!
然後,莫名其妙的,她發現自己也笑了起來。
第三章
步出台北火車站的那一剎那,漫天蓋地的悶熱幾乎撲倒她。
梁千絮揩揩額側,順勢看了眼腕上的兩用表,氣象報告說今天台北市的氣溫是三十六度。其實山上紫外線指數更強,回到平地應該好一些,但是台北就是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悶與雜。
她背著背包,拖著倦懶的腳步走向公車站牌。兩輛公車正好駛離,噴出陣陣嗆人的煙塵。
「咳咳咳咳!」
果然,她的呼吸道已經給高山上的清甜空氣寵壞了。梁千絮用力揚走鼻前的髒空氣,決定奢侈一些,叫出租車回家。
半個小時後,站在自家的電梯大樓門口,她定定站了好一會兒。
這個社區已經建成十二年了,他們家一建好便搬了進來,但是她真正住在這裡時卻不多。
歎了口氣,她從包包裡翻出大門鑰匙。
跨入電梯之前,她遲疑了一下。該不該先打個電話上去?可是她的手機沒電了,而且人已經在樓下,還特地出門找公用電話,似乎有點奇怪。
算了,反正昨天晚上她已經先通知過這個週末要回來,他們應該知道。
來到十一樓大門前,梁千絮再度興起一股先下樓打電話的衝動。
「誰啊?」五分鐘後,有人前來應門。
「阿姨,是我,我回來了。」鐵門未開,她已經先給了一個大鞠躬。
「千絮,妳不是有鑰匙嗎?怎麼不自己進來?」她阿姨眼皮腫腫的,一定又熬夜作畫了。
「我忘了。」其實,從以前到現在,她回家的時候一定按門鈴。她怕不小心闖進來,打擾了裡面的人--雖然他們是她的親人。
「噢!」她阿姨不甚在意,打開鐵門,也不等她,自己先走回屋子裡。
梁千絮先在陽台換上室內拖鞋。客廳裡沒人,阿姨的背影消失在工作室的門口。她自動把背包掛在旁邊的衣物架上,慢慢走到牛皮沙發前坐下。
現在才下午四點,離吃飯時間還有三個半小時。她呆坐著一會兒,索性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
「我在睡覺,把電視關掉!」幾乎喇叭一放出聲音,內裡就傳來一聲男性的悶吼。
「對不起。」她連忙按掉開關,感覺像個做錯事的小孩。
她姨丈方塵是個畫家,以用色狂野濃艷的印象派風格聞名於畫壇。她阿姨王詠泉則是個服裝設計師,作品以豐富的色彩和性感的剪裁為主。夫妻倆雖然是不同領域的藝術家,風格倒是很搭調。
這間屋子在夫妻的佈置下猶如一座鮮艷的宮殿,每個角落都充滿了強烈的原色,將主人的獨特美感盡情顯露。梁千絮個人是比較欣賞簡單樸素的色調,但不可否認的,這間屋子華麗獨特,極富阿拉伯後宮的濃艷格調,卻又下嗆俗。
又坐了五分鐘,走廊傳來腳步聲,伴隨一聲長長的呵欠,她姨丈睡意濃重地出現。
他那頭亂髮梁千絮從小就看慣了,襯衫上沾著油彩,胸前扣子掉了好幾顆,整個人看起來邁遢不已,但是他是藝術家,他可以邁遢!他甚至邁遢得非常有形,充滿了一種風霜的美感,好像他天生就應該是這麼凌亂的。
好像最近在哪裡也看到這樣一個散漫的男人……
「啊,妳回來了。」方塵打個大大呵欠,倒在她旁邊的三人長椅裡。
「是。」她兩手放在膝上,中規中矩地點頭。
方塵看外甥女一眼,咕噥兩聲,自動坐正了,打開電視按鈕。
頻道快速轉過一遍,然後從頭再來一次。
好半晌,客廳裡除了電視之外,沒有其它聲音。
「妳阿姨在趕下個月服裝發表會的設計稿。」方塵清了清喉嚨。
「是,我知道。」難得姨丈會找她閒談,她受寵若驚。
「這次回來,打算住多久?」方塵起了個頭。
「度週末而已,我星期一一大早就搭火車回去。」她不意外姨丈聽見她的話之後,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
「咳,那……這次打算去祭拜一下妳父母嗎?」
「下次吧。」她回答。
話題中止。
電視頻道又從第一台切換到最後一台。
「咳,山上的生活不會太累吧?」方塵絞盡腦汁,再找一個話題。
梁千絮開始同情他了。
「山上的生活很輕鬆,就是物資不像台北這麼豐富,所以我特地回來買幾樣用品帶上去,不如我先出去逛一逛,待會兒就回來吃飯?」
「好。好。」方塵鬆了口氣。
她拿出皮夾,道了聲再見便出門。
她前腳才跨出來,方塵馬上歪回沙發裡。
雖然她的個性比較拘謹一點,他們大可放輕鬆的。可是她知道說這個沒有用,經過這許多年,雙方仍然拿捏不定和彼此相處的方式。
平心而論,這些年來也為難她阿姨夫婦了。
十二歲那年,她的父母雙雙意外身故,於是她被唯一的親人阿姨收養。
對方氏夫婦而言,她只是一個「責任」。他們夫婦從來都不喜歡小孩,也沒有假裝很樂意她的加入。倒不是說他們殘酷或不聞不問之類的,他們只是缺乏父性母性的情懷,有些人天生就是如此!至於該提供給她的物質條件,他們一點都不吝嗇。
讓她很感謝的一點是,他們兩人都很坦誠。阿姨早早便告訴過她:「妳的生活和教育我會負責到底,但是我和妳姨丈不知道如何養小孩。妳如果可以早一點獨立,對我們彼此都有好處。」
梁千絮沒有太為難她,十八歲就搬進醫學院宿舍了。
只是,基於養育之恩與做晚輩的義務,她每個月會回來度個週末,其它時間盡量不干擾到他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