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姑娘,許久不見了,您是來找無雙姑娘嗎?」他笑語溫溫,言行與字句都十分禮貌,甚至此面對其他人時,都還要客氣上幾分。
十九仰起頭,看著那張俊美的容顏,發現他臉上的笑容,雖然仍是賞心悅目,但是跟以往相比,卻又有些不同,似乎少了些什麼。
戶外起了風,預告著即將降臨的大雨,帶著些許水氣的風,穿門而入,吹拂了兩人的衣衫。她陡然間察覺,看出那笑容跟先前有何不同。
宮清颺的笑意,只是噙在嘴邊,卻沒有融進眼裡。
他對任何人,都是笑到了眼裡,甚至在接待那些女客時,也是那麼溫柔。唯獨在面對她時,那雙眼睛就變得格外冷漠,留給她的,只是應付陌生人的客套微笑。
瞬間,她胸口泛疼,悵然若失的感覺,像是浪潮般淹沒她。她咬著下唇,覺得心口空蕩蕩的,就像最寶貴的東西,突然被人奪走般難受。
那個嘴角含笑、眼裡冷漠的男人,雪上加霜似的又問了一句:「唐姑娘,你還好吧?」
唐姑娘?
她耳裡聽著他客套疏離的稱呼,眼裡看著他冷淡客氣的微笑,心口的疼瞬間又爬升幾級,疼得她的雙眼竟濕潤起來,再也看不清那張俊臉上的表情……
該死,她是怎麼了?!
她想哭嗎?她在哭嗎?這怎麼可能?她從來沒哭過,又怎麼可能因為他的冷淡而哭?
只是,她的眼眶仍是濕潤,不知怎麼的,就是幹不了……宮清颺的眸中,有波光一閃而逝,卻旋即消失不見。他維持著客氣的微笑,斂眉拱手。
「無雙姑娘就在樓上,請唐姑娘稍候,我這就去為您通報。」
只要他喚她一聲唐姑娘,她眼裡的濕意就更加氾濫,幾乎就快潰堤。她咬緊牙關,倔強的撐著,不讓淚水滾出眼眶,遠比肩膀脫臼的那日,忍著痛不叫出聲更辛苦。
「不用了,我只是來送醬。」她喉頭緊縮,好不容易擠出聲音,也不管宮清颺是不是已經伸手來接,逕自就放掉那缸醬,然後轉身,迎著突然變冷的風,頭也不回的離開。
匡啷一聲,醬缸掉落,在地上碎了一地,頓時香氣四逸,烏黑的陳醬在石階上噴濺流瀉。
龍無雙原本站在樓上,旁觀著兩人的一舉一動,她壓根兒想不到,十九竟會鬆手,讓那缸醬給跌了!
她頓時飛身下樓,哭天搶地的唉叫出聲,只覺得惋惜不已,一顆心又恨又痛。
「唉啊,我的醬啊!怎麼會這樣?我的醬啊!」聞著那絕妙的香氣,她心中更恨,憤怒的指著那張俊臉。「你、你你你你——你竟然眼睜睜看她放手!你就不會去接嗎?這可是唐家私藏的絕頂好醬啊!」她痛罵著宮清颺,一副恨不得掐死他的模樣。
轟隆一聲,天雷乍響,傾盆大雨終於傾瀉下來,行人們爭相走避,台階上濃烈烏黑的陳醬,也隨著雨水溢流,漸漸沖刷變淡。
面對龍無雙的痛罵,宮清颺置若罔聞,只是靜默的杵在原地,一動也不動的看著逐漸淡去的陳醬,臉上的微笑也一點一滴的緩緩消逝,終至面無表情。
「哼,明明愛就愛嘛!幹麼裝得鐵石心腸?還浪費我一罈子的好醬!」龍無雙不甘的抱怨,卻見宮清颺抬起頭來,神情冷峻,無言的望著她,一雙眼冷得讓人打從骨子裡發寒。
從小到大,宮清颺對她都是逆來順受、處處退讓,即使她的命令有多無理、多任性,礙於對她娘親的承諾,他即使不情願,也會依言遵從。
只是,那張原本溫煦的俊臉,這會兒卻變得冷若冰霜,眼神鋒利如刀。她從沒見他露出過這種表情,嘴裡的連篇怨言,瞬間縮了回去。
她再嬌蠻、再任性,遇到情況不對時,也知道該要識時務的住口,不敢再去招惹宮清颺。
「喂,黑臉的那個,還不快點過來,把石階清乾淨。」龍無雙換了個人使喚,然後提起絲裙,走回樓上的特等席,繼續享用美酒佳餚,平撫失去一缸好醬的傷痛。
外頭的大雨,持續下著,雨滴濺入門內,濺濕了白袍。宮清颺緩緩轉過身,走回櫃檯後頭,拿出烏木算盤,再度撥起算盤。
大雨嘩啦啦的直下,客棧內算盤聲喀搭輕響,規律一如以往。
整整一日,大掌櫃俊美的臉上,從這場雨落下後,就再也看不見半點笑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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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下了整整—天。
十九在傾盆大雨中,搖搖晃晃的走回唐家,等到踏上唐家門前的階梯時,整個人早已淋得濕透,連指尖都被冷雨浸得冰涼。
她不知道,為什麼見著宮清颺冷淡的模樣,自個兒就會這麼難受。她從來沒有嘗過這種滋味,彷彿有人用手緊緊揪著她的心。
一踏進家門,奴僕們立刻擁上來,急著替她擦臉,幾個嫂子也捧著乾爽的衣裳,催促她快快換下濕衣裳,就怕她著了涼。
她只覺得前所未有的疲倦,對眾人關懷的詢問,全都沉默以對。
昏沉的回到房裡後,她也不去喝嫂子端來的薑湯,逕自往床上一躺,蒙頭就睡,甚至忘了拆解濕淋淋的髮辮。
第二天一早,她在雜夢中醒來,一如往常的去了醬場,處理千頭萬緒的釀醬工作。
只是,她的腦袋仍舊昏沉,胸口一樣的難受,腦海裡一遍又一遍,不斷出現宮清颺唇笑眼不笑,客氣喚她唐姑娘的表情。
為了揮去腦中的畫面,她發了瘋似的工作,像顆陀螺般,在醬場內走動,把所有該做跟不該做的工作,全都一併攬上肩頭,從白天一直工作到夜晚,累得回房後,一沾枕就倦極睡去。
她不敢讓自己休息,怕一有空閒,就會想到宮清颺。更怕思緒會像是腐敗的醬種,一發不可收拾的胡亂滋長,一旦想到他,她就會忍不住一直想下去,想他冷漠客氣的笑,想自己為什麼會這麼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