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掌櫃的,請問,你到底去是不去?」
宮清颺瞪著桌面上那個字,眸中厲芒乍閃,大手驀地一張,幾乎就想往那纖細白嫩的頸子掐下去——
可轉瞬之間,那些微洩漏的怒氣,又被強大的自制力逼退,張開的大手緊握成拳,用力得連指節都喀喀作響,他終於還是忍下了那股衝動,沒有當場掐死這個毫無良心的客棧老闆娘。
半晌過後,只瞧他俊容上已不見半分怒意,他又恢復了一貫的恭敬溫文,垂斂著眉目,用最平靜的聲音回答。
「既然無雙姑娘這麼吩咐,屬下豈敢不從。」
「那就是去嘍?」銀鈴般的笑聲響起。
他的手又緊了一緊,卻仍恭順的回了一個字。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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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的天空才透出魚肚白,城外的唐家醬場,早已飄蕩出陣陣濃郁的醬香,炒麥、烘豆、釀醬的師傅們各司其職,在醬場內外忙進忙出。
京城雖然不是原料產地,但拜大運河之賜,最好的原料都能運至此處。唐家就靠著航運之便,搜羅各地原料,在京城外設廠,釀造各式的醬料,經過百年來的經營,已有極為可觀的規模。
要釀出好醬,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首先,得要講究。
唐家講究的是黍稻必齊、陶瓷必良、火候必足、水泉必香,百年招牌傳到了這一代,沒有蒙上半點塵埃,反倒更顯光亮,長子唐一接掌祖業後,跟幾個留在家中的弟弟們共同經營,幾年下來,便將規模擴充了數倍。
至於醬場的事情,則一律交由唐十九負責,她事必躬親,每日天還沒亮,就來到醬場坐鎮,用清脆的嗓音,指揮著師傅們工作,仔細監督著繁複的釀醬程序。
那身黑緞鑲著紅邊的俐落裝扮,在醬場內顯得格外搶眼,隨時都能吸引眾人的目光。如今,她正站在一丈高的暗橙色香杉大桶上,指揮著師傅們掀開杉蓋,將精挑細選過的白鹽,倒進濕潤的醬泥中。
「注意鹽的份量!」她朗聲呼喝著,明眸緊盯著倒入醬桶中的鹽,艷麗的小臉上顯得好嚴肅。
「是。」捧著鹽袋的師傅答道,小心翼翼的控制著倒鹽的速度,讓白鹽如一道瀑布般,沙沙的流瀉進醬桶。
一旁幾個男人,拿著極長的木棹,在醬桶中徐徐攪拌,讓鹽分均勻的散佈在醬泥中。
其中一個,挑上些許醬泥,盛在小瓷碟裡,畢恭畢敬的端到唐十九面前,讓她確認鹹度。
十九端起小瓷碟,嚴苛的審視醬料的顏色,再聞聞醬料的氣味,接著才用尾指沾上一些,啟唇仔細品嚐。
她嘗得極為仔細,細緻的醬料在她舌尖滑過,滋味圓潤而鮮明,她卻仍不滿意,吩咐師傅們再添些鹽。
「再多加一斤四兩的鹽下去。」她說道,知道再添些鹽,醬料的滋味才會更出色。「記住,是一斤四兩,少一些或多一些都不行。」
「知道了。」眾人大聲回答,對她言聽計從。
論起釀醬的手腕,就算是最頂尖的釀醬師傅,也不如這個艷麗的美人兒。她生來就是釀醬的人才,嗅覺與味覺都敏銳過人,能精準的嘗出,醬料是多放了一些鹽,還是少擱了一些糖。
就因為如此,不少遠近馳名的釀醬師傅,都對她心悅誠服,甘心在她的指揮下工作。
在她的嚴格監督之下,唐家的醬料風味,比前幾代更加獨特細緻,不但讓京城的饕客們趨之若騖,就連南方的高官世族也甘願砸下大筆銀兩,僱用大風堂羅家的鏢隊護送,把她釀的醬料,當成珍寶似的運到南方。
確定一斤四兩的鹽,分毫不差的倒進醬桶,她再次嘗過味道,確定鹹度恰好後,才又下達指示。
「去請炒麥師傅上桶,把十二斤的碎麥倒進去,攪拌均勻後再讓我嘗一次。」她柳眉微揚,率性的一揚手,示意身旁一個少年去處理。
那少年一聽見唐十九吩咐,也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其他原因,整張臉頓時脹得通紅。
「是、是——」他吞吞吐吐的回答,放下木棹,笨手笨腳的就要爬下桶去,一雙眼睛卻還偷瞧著唐十九艷麗的側臉。
這麼一個分神,他剛好就踩了個空,整個人陡然一滑——
「哇!」
驚慌的慘叫聲響起,那少年一腳踩空,整個人收不住勁勢,驚險的往醬桶裡撲跌過去。
男人們紛紛大吼,靠得近的幾個人,連忙伸手去抓,卻個個雙手落空,誰也沒能抓著。眼看那個少年,就要摔進黑漆漆的醬桶裡。
「讓開!」
一聲了亮的呼喝響起,大夥兒訓練有素,全都迅速閃避,不敢擋路。只見唐十九一撐手中的玄色木棹,身子凌空轉了半圈,然後挾帶著強大的力道,筆直的朝那少年踹去——
砰!
修長的雙腳不偏不倚,踢中少年的背部,當場就把他踹離那個黑漆漆的大洞,順便也把他踹飛,慘叫著往下跌。
「我說過多少次了?!不專心的人,絕對不能上樽桶!柳師傅,把這傢伙轟出釀醬房!」確定危機解除後,她氣呼呼的走到醬桶的邊緣,探頭往下望,卻看見醬桶下頭,多了個白袍銀髮的俊美男子。
「總算來了。」她咕噥一聲,直起身子,髮辮甩回後背,居高臨下的睨望著宮清颺,發現那個嚇得失了魂的少年,被她一腳踹下醬桶後,居然沒有摔得四腳朝天,而是被他穩穩接住。
「沒摔傷吧?」宮清颺低下頭來,露出和煦的微笑。
少年頻頻顫抖,呆呆看著這俊美非凡的陌生男人,一張嘴像離水金魚似的,張了又閉、閉了又張,半晌之後,好不容易才擠出回答。
「沒、沒有——」
「沒有就好。」他把少年放下來,望向醬桶上那窈窕的身段,再似笑非笑的補充。「記得,要謝謝你家姑娘的救命之恩。」
那醬桶極深,裡頭的醬料濃稠漆黑,一旦有人掉下去,就算是大夥兒立即打撈,也難保撈上來時還是不是活人,這傢伙就算不被醬泥淹死,只怕也會因為驚慌掙扎,口鼻湧塞醬料,被活活嗆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