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年底,也許晴鈴又變成普通女孩子中的一個,索然無味的,於他如木頭。
正霄見雨洋一會兒大吃、一會兒發愣的,不似平日冷冷無感的模樣,想起剛才鹹柏請求多注意晴鈴的事。
他當即的反應是鹹柏病昏頭了,晴鈴受到邱家嚴密保護,又有個論及婚嫁的男朋友,八竿子也和雨洋扯不上關係呀!
但雨洋是鹹柏一手帶大的,有此掛慮必有他的理由,於是正霄試問:
「老弟,你這幾個月是不是有喜歡的女孩子?或者交女朋友了?」
雨洋一口烙餅差點梗到,但仍忍痛吞下去,鎮定說:「七哥,你在開玩笑吧?以我現在的情況,哪有女孩子會多看我一眼?」
這七哥一叫,讓正霄似又回到從前的軍旅生涯。
在台海對峙最緊張的那幾年,駐軍馬祖前線,生死之際最容易相濡以沫,他們住同一碉堡的十個同鄉便結拜成兄弟,號稱「河北幫」,以何禹居長,雨洋最幼。
雨洋是戰爭孤兒,一路隨軍隊流亡,因為長得聰明清俊,很受大家寵愛;如今回憶起來,他連女人緣也是最好的。
眼前的他陽剛中又帶著幾分陰柔,再落魄也掩不住特有的氣質,正霄笑笑說:
「別謙虛了,女孩子的情書你可沒少收過,我們都不如你。其實,我真的很希望你找個適合的人安定下來,娶妻生子後才不會茫茫然無所依歸……甚至二哥,有個女人照顧也會好多了,誰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回老家呢?」
「你千萬別和二哥提,他和二嫂感情可好,至今沒有貳心。」雨洋喝一口酒。「人生也要有幾分運,像你和何大哥一直就很幸運,早早在台灣成家立業,無後顧之憂;我和二哥……是比較倒霉的一群。」
正霄知道他說的是十年前在前線發生的一樁叛逃事件。
當時,何禹人在台灣,正霄出任務在外,兩人都不在現場,躲過一劫。剩下的八兄弟中,有三個趁亂搭漁船跑回大陸;其它去看勞軍團表演很無辜的五個,事後都遭隔離、審查和處份,在被迫退伍後還留下終身紀錄,列入黑名單內。
有幾年,五個人都下落不明,直到雨洋出事,鹹柏主動找何禹求援,方知五兄弟中已有兩個亡故,物事盡凋零。
「人要往前看,向後看是沒有用的。」正霄只能說:「有時候,我覺得二哥影響你太深了,他的憂鬱、悲忿、執念,你全接收。」
「不僅接收,我還變本加厲了,不是嗎?」雨洋自嘲說。
正霄不知道該答什麼,雨洋是他們當中最有才華,又心思最敏銳的,他自己不想通,別人也勸不動他。放下酒杯,正霄返回實際的問題說:
「二哥提到了邱院長的外甥女陳晴鈴小姐,說你們有一起吃飯什麼的……」
雨洋立刻掩去臉上所有的表情,深吸一口氣,嚴陣以待說:
「也不過才吃一次水餃,還是雲朋吵要吃的。哪曉得二哥看風就是雨,也反應太過度了,你就當做是藥物的影響吧!」
「我也這麼認為,因為陳小姐和你根本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像是白天和黑夜。」正霄半開玩笑說:「當然,陳小姐是品貌兼備的好女孩,能追到她是一大福氣。就可惜她的條件又太好了,如果是邱院長的女兒,你還有一絲希望,他不會有什麼門戶之見的;但以新竹的陳家,極保守的本省人,你想都別想,人家早相中一個醫生當乘龍快婿了。」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雨洋起了反抗之心,說:
「嫂子不也來自保守的本省家庭嗎?你膽子還真大,敢娶她進門。」
「君琇又不一樣,她是被逼婚逃家的,家庭本來就不太正常,才會和我相遇碧山同為天涯淪落人,想想也算是一段很奇特的緣份。若是正常狀況,她和我也是兩個世界的人,永遠碰不在一起的。」
正霄提到妻子和碧山荒霧溪畔那段美麗的歲月,目光和語調都不禁溫柔許多。
那種溫柔,雨洋不曾體會,只有默默喝完杯裡的最後一滴酒,為這已經度過許多、未來還有許多的初冬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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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濕漉漉地反映著路燈的光,兄弟倆酒足飯飽沿著塯公圳回去,頭臉赤熱,腳步還算平穩。到了永恩醫院後門,正霄向左走,去邱家大宅接妻兒;雨洋向右走,到榕樹區宿舍。
一路上,雨洋腦海裡不斷轉著正霄那些話。沒錯,不正常狀況才能打破一切成規,摧毀觀念,階級、地域、禁忌的愚頑固守,使所有不可能的變為可能,正霄就這樣娶到君琇。
而晴鈴,全部都在正常狀況下,有幸福富裕的家庭、有疼愛她的眾親友,一份喜歡的工作,甚至有人人稱羨的對象,下半生的榮華富貴都明明擺在前面了。
如此百分之一百的超正常,她為什麼又來招惹他呢?
是因為沒接觸過他這種男人嗎?畸零的、困頓的、無根的、異鄉的、流浪的、陌生的、危險的、孤獨的……皆是她生活所缺乏,因此好奇地要來體驗這滋味,就像嘗玻璃罐裡那一根吃不到的棒棒糖嗎?
喝過酒後,血液似都集在腦內。白千層輕輕在風裡搖擺,一邊他的鬼屋黑沉魆魆伏臥,一邊晴鈴的房間燈盞熒熒金黃。她又在等他了……自從那個風箏之夜,她就決心當「好鄰居」,不時「晨昏定省」,逮住他聊天。
他故意踩在一堆落地的枝葉上,一步聲,兩步響,果然窗那兒晴鈴探個頭叫:
「范雨洋!」
現在都連名帶姓喊了。他嘴角牽動,手插口袋,頭低著緩緩踱過去。
「你喝酒了?好臭呀!不是叫你別碰酒嗎?」晴鈴很快聞到,用手猛搧。
「煙不准抽,酒也不准喝,人生多乏味。」他說。
「抽煙傷肺,喝酒傷肝,你都不怕死得難看呀?」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