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彬僵立在原地,鼻子冷哼兩聲。
「你真的感覺不出嗎?」鹹柏歎氣說:「他們並不是兒戲……」
這句話不知怎地刺進心底,建彬重重坐下,臉反轉方向,余程都不再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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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應和軸輪吱嘎的節奏,沿著聳險的山路時快時慢,將森林、深谷、河流、梯田、崖洞逐一拋到腦後。
晴鈴腦海反覆想著雨洋說的「在正常狀況下,以和平的方式,改變那些保守頑固的觀念」,所以他不打算偷偷私奔,而用正式提親的方式。
她可憂慮了,覺得這想法太天真,曾不以為然說:「提也是白提,我爸媽肯定不會答應的!我們家族從來沒有女兒嫁給外省人,再加上你的政治問題,我們恐怕一點機會都沒有。」
「我都想過了……但私奔只會讓妳家族更難堪,更無法做人……」雨洋說:「我希望我們的愛是光明正大的,沒有錯誤和傷害,沒有見不得人。」
「可是……我爸媽一定會想辦法拆散我們,不許我們再見面。」她幾乎看到那必然的未來。「怕最後仍要做出選擇,那麼,我一定選擇你,結果還是要傷害我的家人。那還不如我們現在一走了之,省事多了!」
「親情很可貴,是不能省事的。」雨洋又說:「至少稟明妳父母了,即使將來必須選擇,也比較能夠問心無愧吧!」
「我真不懂,你為什麼要碰這些釘子,去繞這一大圈的苦?明知我爸媽有可能直接轟你出來,還去雞蛋碰石頭?」她不禁埋怨。
雨洋欲言又止,歎口氣說:「全是因為妳呀!家終究是生養妳長大的地方,家人永遠是愛妳的,我不希望妳與家庭定上決裂的路。」
「我也不想呀!但我家那麼封建古板,若不決裂,順從他們嫁給汪啟棠,豈不賠上我一生的幸福?說不定像『輓歌小姐』一樣,連命都沒有了!」晴鈴焦慮說:「有時,我真懷疑你不夠愛我,才一直要我回家!」
「晴鈴,怎麼說呢?妳本來有個幸福的家,因為要跟我,而毀了它,我……」
他抹著臉,恨自己詞拙、恨內心虛無的根源,從未向人提及的,沒有顏色、沒有形狀、沒有印記、沒有卷標……只有說著自己的名字時,某處微微的抽痛。
「……我什麼呢?」晴鈴的聲音溫柔下來。
這麼多天的日夜相處,對他情緒的改變更為敏感。雨洋的確是特別的,或者因為他詩人的本質,想法總不同於一般人,帶有濃厚的理想主義色彩,和高壓專政的社會體制格格不入,為主流所忌,坐政治牢也就不足為奇了。
連談戀愛,他也是小心翼翼的,不掠不奪,不願破壞她看來完美的世界。
也或許如此,她才會被他深深吸引,義無反顧地愛上他吧!
她身上其實也流著浪漫理想的因子,才會因為看了《南丁格爾傳記》而當護士,為了孤兒雲朋而志願到貧民區工作。那麼,僅僅以一本詩集,忘了淑女教養,為所愛的雨洋跑到偏遠山地來,也是正常了!
她輕輕握他的手,感受他那說不出口的痛。
「晴鈴,我……總要解釋的……」他眼眸罩上濃郁,幽黑如地底的黑煤,掘著至心的深處,緩緩說:「妳不是早發現我和二哥的飲食習慣不同嗎?妳的觀察力很敏銳,我其實不是汾陽范家人。」
「哦?那你是哪裡人呢?」她有點愕然,以為和雨洋之間已經沒有秘密了。
「不知道……」他搖搖頭說:「還記得那首〈風箏〉詩嗎?二哥在淮河旁撿到我時,我才六、七歲吧!手裡就拿一隻風箏,站在滂沱大雨中,傻傻的也不知在等誰,就曉得炮轟了好一陣子,一起逃難的祖母和媽媽就不見了……」
他的聲音淡淡的,仍掩不住一股淒然。
「因為都姓范,二哥才收留我;不姓范,他還不見得管,戰爭中像我這種無人認領的孩子太多了……我只說得出自己的名字,一些零碎的記憶,故鄉在大海邊,依我的口音,飲食,猜測是閩浙一帶的人。所以,抗戰結束後,二哥回汾陽老家團聚才沒幾天,又隨軍隊到東南方,主要也是為我找尋親人……沒想到,局勢丕變,軍隊來到台灣,就再也回不去了……」
晴鈴終於明白詩中那句「空無是生平」的深切悲哀了,淚水漣漣哭濕了手帕,想像那找不到自己親人、記不住回家路的孤獨小男孩。
她最聽不得這樣的故事,如雲朋、敏敏……現在是深愛的雨洋。然後,鹹柏病得佝僂的身影進入腦海,她頓悟地說:
「二哥和他至愛的妻女分隔兩地,都是因為你……」
「可以這麼說,就為了非親非故只是同樣姓范的我。」雨洋低聲說:「即使二哥一直強調那是時代的悲劇,與我無關,我還是內疚。」
晴鈴再也不怪鹹柏對她排斥的行為,過去還詩集所受的委屈也一筆勾銷了!
「沒關係呀,你不知道自己是哪裡人,就跟著我當台灣人。」她真心護他們,哽咽地說:「你和二哥無法回老家,就把我的家當成你們的家呀!」
「晴鈴,我最愛的就是妳那如陽光般純澈的心,再黑暗的角落都能夠照亮。」雨洋再度露出笑容,說:「妳不在乎跟一個來處不明。沒有根源的男人吧?」
「就把我當成你的根源、你的來處。」她偎在他懷裡說。
「所以,妳明白了吧?妳千萬不能無家可歸……」雨洋說:「我是個無父無母的人,深知失根的痛苦,不能讓妳也嘗到同樣的遺憾……不管妳家人說什麼或做什麼,都想成一切是以愛為出發點,就能平心靜氣講道理,讓他們慢慢瞭解妳了。」
「我現在能接受你的用心和理念了。」她又說:「但還是不安呀,人心一平和,氣勢不就減弱了?可以應付強大的反對力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