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半年後的一則消息,平地響起巨雷。
全球最大新聞攝影獎項:密蘇里年度新聞攝影大賽(Annual Pictures of the Year Con test),年度專題報導攝影首獎,由華人郎格非榮獲。他同時送審的三組攝影作品,分別獲得雜誌類報導首獎及佳作。
令麗心震驚的不是他的榮耀,也不是報紙和新聞中處處與他如影隨形、共享喜悅的子瑜,而是他對這些榮耀的感言--
將造一切獻給我親愛的孩子。
第十章
報紙上的子瑜,在他身旁笑得好滿足、好艷麗,也比以往略微豐腴。
她改變了髮型。之前的浪漫大鬈發,如今被綰在腦後,化為雍容華貴的小髻,展現更成熟賢淑的氣韻,又不失幹練。
郎格非的得獎作品,隨著報紙新聞稿刊出一二。雖然報紙印刷不如相片,影像中黑與白的魄力依舊咄咄逼人。
名為「歸鄉」的專題報導攝影作品之一,拍攝地點就在中正機場。遠處是一群狂熱的記者與攝影師,伸長麥克風緊追一名故作不堪其擾的墨鏡美女,近處則是一名疲憊入境的老邁宣教士。沒有人接機,沒有人歡迎,沒有人理睬。半世青春與離鄉背井,在海外竭力傳福音,回到自己的家鄉來,冷冷清清。他鄉的熱情歡送,故鄉的淡薄冷漠,全凝在他力持尊嚴卻又幾欲傷痛的老臉上。
不要傷心,他真正的家在天國,不在地上。既然還沒回到真正的家,當然不會有人來迎接他。
等到他做完在地上的工,回到天上,那裡有千萬天使以及坐在寶座上的君王迎接他,光榮歸鄉,那裡才是他真正的家。
不需要為這暫時的淒涼哀傷。
另一張也是「歸鄉」系列的作品,背景也是在台灣,也是才剛返國的宣教士,但這人的神情呆滯,在混亂叫罵的人群中更顯茫然而空洞。
背景是大家早已看慣的抗爭活動,統獨吵成一團,交相叫罵。
在海外可以欣喜自我介紹「我是台灣來」的宣教士,回到故鄉卻面對著同胞的剽悍批鬥,非得表態到底是本省的,還是外省的;究竟算台灣的,還是中國的。
他全然呆滯。
他神情空洞、木然,與身後龐大的激狂形成對比。
前一張作品,是有淚而強忍不流;這一張作品,是有淚卻不知該怎麼流。
郎格非用一個畫面,就說盡了千言萬語。強烈的訊息,濃縮在一小方黑白天地裡。
麗心怔仲無神,覺得自己空空的。
他真的好強,太強了,是她教過的兒童主日學畢生中最強的一個。小小的啟發,一點點的交流,就可以引爆出這麼巨大驚人的反應。
別人舉一反三,他舉一反萬。別人觸類旁通,他觸類全通,一舉站上世界頂端。
報上刊載著轉自法新社的新聞譯稿,以及他和子瑜一同面對各方祝賀的照片。他淡漠表示:將回台與親友分享這份榮耀,同時完成婚事,免得他的小孩沒名分。
麗心像被這些字句吸走了靈魂,呆滯,常常一個人拿著剪報枯坐著,一整天動也不動。
他好像只是某個她認識的人,而不是曾和她親暱到靈魂都融在一塊的情人。
他和她之間談過什麼感情嗎?好像沒有。有任何承諾嗎?好像沒有。對彼此有什麼格外的付出嗎?好像沒有。在彼此的心目中有什麼獨特的地位嗎?好像沒有。
又好像有。因為有得太多太多了,塞得滿滿的,反而感覺起來像沒有。
就算有,也似乎只是她單方面的有。
「聽說您這半年多來都待在英國,是在進行新的專題攝影工作嗎?」
「我仍在繼續進行『歸鄉』的系列,只不過把鏡頭拉到一百多年前最熱心宣教工作的英國,拍攝這個日不落國的日落。」
他的話語和他的畫面一樣,銳利,性格強烈。
電視中的他,正在美國有線電視訪談節目中與冷艷主持人對話;電視外的她,正在台北小吃店捧著一碗四十元的搾菜肉絲面呆呆瞻仰。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構想?」
「曾是差派宣教士到全世界的大國,這些年來基督徒人口卻在英國本土銳減,教堂淪為觀光景點,週日公休。如果照近幾十年的統計數據推測,英國將會在二○二二年變成定義上的回教國家。因為信仰人口的比例,回教徒高過了基督徒,屆時倫敦將成為歐洲的回教重鎮。我想在我有生之年,記錄下這關鍵性的歷史轉折。」
「聽得出來你對此相當興奮。」主持人艷然莞爾。
「當然。一四五三年的時候,就因為基督徒失守,使得原本敬拜基督的君士坦丁堡,改名變成敬拜阿拉的伊斯坦堡,直到今天。那段歷史我來不及參與,現在另一個關鍵即將來臨,我說什麼也不會錯過。」
剛稜的臉龐因這微笑,霎時綻放懾人的俊美光彩。
「你是因為從小就在教會,所以對這個議題格外投入?」
「不。」他垂眸沉寂半晌,斟酌中別具魅力。「一直以來我都處在相當功利的大環境,人們也多半只關心跟自己有關的事。美伊開戰,那是他們的事。北韓的核武問題和北韓人民連年的饑荒,那也是他們的事。越南的外籍醫師疾呼有不尋常的病症出現,那也是他們的事。直這疾病變成席捲全亞洲的SARS風暴,跟自己有切身關聯了,才趕快費心留意。我過去也是那樣的人,只想到自己,眼睛也只看得到自己,那就是我的格局。」
「相當窄小的架框。」
他一勾嘴角。「而且窄小到就算我跳出去了,也是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直到在盲目追尋中碰到了一個轉機--」
她不想再聽,擱下才吃沒兩口的搾菜肉絲面,結帳離去。
他和她已經是天壤之別,就別再讓她聽見他們曾有的關聯。那會又讓她產生無謂的期望,幻想他們之間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