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瀑布聲響的終處,飛珠洩玉的瀑水從崖壁上長滿的繁茂樹木間穿流而下,形成一座小湖。湖面上方懸浮的水氣,晶瑩剔透的似白鹽顆粒,彷彿帶著羽翅般,輕巧的劃出柔滑曲線擴散開來,多情的陽光均勻地灑在上頭,幻化成數道彩虹迷惑了承祀的眼睛,宛如是可以登天的七色彩橋。
眼光直視前方,耳中灌飽如雷鳴的瀑布聲音,承祀突然張開嘴,引氣丹田對著瀑布方向竭盡力氣地大吼大叫。彷彿可以藉著這番聲嘶力竭的吼叫發洩掉這些日子來的鬱悶,任瀑布聲掩蓋他一生的滄桑。遠古痛苦的記憶,隨著猛撲向他的山風穿透進他的身體裡,當袍衣被吹得振振作響時,心底的寂寞仿若翻開的書頁般,殘忍地攤在他面前。
他以為他已經離開得夠遠了,卻發現仍在原地打轉。
為什麼他們不放過他?就讓他一個人飄泊,不要再管他了。
親情像一條無形的線,綁在遊子漂泊的腳踝上,無論他飛得多遠多高,仍感覺到腳上的束縛。可是,除去這層束縛後,他這只漂泊的紙鳶還能再飛起來嗎?
心情再度陷入痛苦的矛盾中。
想要教自己不要妄想,不要渴求,不要再探索了,卻發現自己妄想更多、渴求更多、探索更多。
是他太貪心嗎?
承祀的吼叫轉變為狂妄的自嘲狂笑。
他要的不多啊!
笑聲稀稀落落地緩了下來。
他僅是想尋到一個歸處,讓漂泊的心可以歇息下來,讓時間之神為他療傷止痛,把心裡的困惑一件件理個清楚。
未來對他仍像一團謎雲,但終究比過去好。
承祀很清楚,如果他還想要有未來,得先把日夜糾纏著他的過去給理清。他已經厭倦了選擇與周旋,追求不符合他本性卻是眾人期待他達成的權位目標。
如果他再待在君家,他會瘋掉,所以他逃開了。
表面是為了尋找如意,其實是再也無法承受加諸在他身上的壓力,因此藉機會逃走,否則不會在確定如意無恙後,遠走西川。
他累了,不想再為別人的期待活下去。
姨娘為了私慾所掀起的腥風血雨,他有責任善後。他不能再為了想向父親證明什麼,而繼續跟兄長作對;更不能為了奪取他根本不想要的君家權位,而出賣自己的良心。
那些重複循環的老把戲,無法再引起他一絲渴望。
他真正想要的是自由,無拘無束地飛翔在藍空上,在一處山頂建立屬於自己的窩;那裡將有溫暖的雙臂張開歡迎他的歸來,以綿密的柔情安撫他的孤寂,讓他覺得自己所有的辛勤都是有代價的。他想要這樣的溫暖,他的女人,真正屬於他的家。
腦中不意間撞出一彎柔媚的淺笑,承祀用力甩著頭,甩脫不該有的遐思。那株自年幼時即在心田埋下的愛情種子,在他的苦苦壓抑下,仍然悄悄萌發,這也是他非離開洞庭的原因,他無顏再面對伊人。
握緊拳頭,眨著眼裡的酸熱,視線因湖面的水霧而朦朧。不該有恨的,自始至終她都不知道他的情意。這樣也好,明明是了無益的相思,自然不願她懂。他經得起這番失戀的打擊,選擇了漂泊,讓不堪回首的記憶跟著他流浪。
流浪讓他從養尊處優的公子爺蛻變成男子漢。
野外求生的技巧,是以往所受的接班人教育不曾接觸的。剛開始他的確手忙腳亂,連火都升不起來,還好有奔雷跟著他。
奔雷是個沉默的男子,向來只做不說。他的眼神沉穩的不興一絲情緒,清澈如湖面的黑瞳反映出他的狼狽,但他仍是默默替他升火、張羅一切。
承祀是個很聰明的人。看過別人做一次,便心領神會。自此,奔雷成了他漂泊生捱的導師,開拓了他的生命領域;以往被眾人擁戴、沉迷於名位爭奪的心,完全被單純的求生本能所取代。
他們一起走過千山萬水,兩個男人名為主僕,實則親密如手足。承祀發現他沒有比那段期間更羨慕兄長君天行的好運。他有四個情同手足的夥伴陪他一起成長,而他始終是一個人。
此外,君天行還將他忠誠的部屬中的兩名分給他的親兄弟。
幻電被派去保護如意,奔雷則一路伴著他到岷山。對這點,承祀心裡有股酸甜苦辣混成一氣的滋味,說不出來是感激、感動,還是感傷。
或許都有吧?
君天行永遠是他又羨又妒又愛又恨又敬又怨的對象。
因為他,讓他無法獲得父親的愛,只能遠遠站在一旁仰望父親,不管他如何努力,天行始終夾在他和父親之間,讓他無法靠近。
然而,承祀清楚明白這不是兄長的錯,父親也不是因為他的關係,而疏遠他這個次子。
上一代的恩怨,複雜得令承祀不堪回想。難產生下他的母親,不曾得過父親的憐愛,她那樣撒手西歸也算是種解脫吧。
承祀不知道是誰的幸運多一點,是故逝的母親,還是天行悒鬱而終的亡母蘭姨,抑或是如今伴著父親白頭到老的仙姨。
他只知道他絕對不讓任何人再主宰他的命運。
如果他繼續留在君家,有可能會走上父親的老路子。
就算他贏了大哥又如何?當上君家的主人他就會快樂嗎?他可能像父親一樣,得委屈心愛的女子為妾,被迫另娶門當戶對的正妻。被冷落的正妻就像他母親一樣傷心而死,幸運的話,或許再娶的正室會較合他意,就像仙姨……
心房緊縮了一下,承祀再度甩頭。
他不想再造出另一個像他這麼不快樂的兒子,讓發生在他身上的不幸循環下去。
很少有人能像如意這麼幸運,選擇的妻子符合了眾人的期望,同時也是他深深眷戀的女人。
往岷山走的一路上,他聽說了許多如意和四川第一美女唐灩的愛情傳說,儘管其中不乏荒誕離譜的情節,卻是十分的引人怦然心動。至少唐灩不顧己身的危險,前去搭救如意的這段是真有其事,鮮少說話的奔雷向他證實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