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手錶,時間快要到了──
「安東尼,你在聽嗎?」
他沒在聽。時間要到了──大手一揮,安東尼不再理睬背後的動靜,反而專注在底下的街景上。
兩道大小相依的身影從淺灰色的牆邊轉了過來,安東尼的表情瞬間柔和了下來。
一大一小穿著相同的白色亞麻長裙洋裝,輕紗飛揚,米白色的寬邊帽,花邊帽帶在風中翻飛。
啊,她們來了。
安東尼看著這一大一小──媽媽帶女兒?姊姊和妹妹?東方女人的臉龐總是太過年輕,讓人猜不出真實年紀。
她們一如往常走到那張行人休息座椅上雙雙落坐,然後摘下帽子,露出兩張大小不一、嬌甜秀氣也不一的臉蛋。
大張的臉蛋一臉盈盈的笑意,臉頰漾出又大又甜的酒窩,像朵盛開的花兒,嫩生生的,白皙的肌膚看似吹彈可破。
小張的臉蛋卻是一臉的老氣橫秋,看起來可愛又潑辣,一頭金黑交織的短髮明顯可以看出帶有混血的血統。
不知何時開始,安東尼便不經意地注意到她們。
每天早上這個時候,她們總是會經過這個十字路口,也總是會坐下來休息,然後從手提包中拿出礦泉水和一些小零嘴來吃,而光是看著那看似姊姊的女孩吃東西的表情,就可以讓他的心情好上一整天。
「──你究竟在看什麼呀?」
見安東尼看得專注,安東妮婭亦興致勃勃地湊過來看熱鬧,踮起腳尖探頭探腦的。
「安東妮婭!」窗廉隨著這記猛然拉上的「唰」聲而合起,安東尼死神般的表情足以嚇死一票人──哼哼,不過抱歉得很,可一點都嚇不到她這個堂姊。
「幹麼呀?這麼緊張兮兮的?」紅唇不滿地嘟起,一看安東尼抓緊合起來的窗廉不放,媚眼翻成白眼。「你真該照照鏡子看看你那副表情,好像在偷窺女生更衣似的。」非常實在的批評。
「偷看男人換衣服的可不是我。」安東尼不疾不徐地反駁,說得安東妮婭俏臉生紅。
話說安東妮婭愛上柯里昂家族的保鑣吉瑪斯,少女時代起就愛跟在這個大男人屁股後頭跑,甚至有一回還想偷看他的「重點部位」,而在吉瑪斯房門口摔個狗吃屎,額頭還為此縫了七針,柯里昂大家長「只好」命令安東妮婭必須「負責」吉瑪斯的「清白」,乖乖嫁他為妻。
這場當時被喻為佳話的姻緣,同時也被喻為全那不勒斯最大的笑話!男人們在茶餘飯後總是相互警告對方要保住自己屁股的「清白」。
「好啦好啦!別笑我啦!」安東妮婭跺了跺腳,趕緊言歸正傳。「我還要提醒你一件事,市長官邸寄來的晚宴邀請函,你都還沒給我一個答案,叫我怎麼回覆對方?」
「去──不去行嗎?」安東尼放開窗廉,半轉過身,凝目看向廉隙窗外,正好及時趕上最後一幕──她們要走了。「別忘了,咱們那位年輕有為、志在連任市長的小西倫先生和他老爸正好完全相反,一直在找機會拿我開刀呢!如果膽敢缺席這場生日宴會,恐怕我會死得很難看。」口吻是淡淡的玩笑。
唉,她們已經走遠了。
「瞭解!我待會兒就打電話知會對方一聲。今晚七點開席,我會事先幫你準備好賀禮,記得可別遲到喔。」一口氣?E哩啪啦說完。
「你不跟我去?」安東尼一步步走回沙發坐下,並伸手習慣性地按揉左腳。
「不行,今晚我老公約我吃飯。」安東妮婭帶著笑容,義正詞嚴拒絕,「順便」提議道:「你可以邀請別家小姐一起去呀!」接著很熱心地念出一長串名單。
「我不想給對方製造不必要的麻煩。」安東尼一口回絕。
「講這麼好聽──算了吧!你只是不想沾惹『不必要的麻煩』吧?」那「麻煩」就是女人。跟在這個堂弟身邊這麼久了,她會不清楚他的個性嗎?
「你呀,再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安東妮婭仔細凝視著他,當他微側著腦袋,一綹濃黑的髮絲便落在飽滿的額頭上,有稜有角的瘦削五官散出一股男性的魅力。
安東尼不笑的時候,可以嚇退八歲到八十八歲的男人;笑起來的話,足以迷倒八歲到八十八歲的女人!
安東妮婭非常清楚這一點。「你已經快滿二十歲了,也該考慮一下終身大事了。上週末伯父才打電話給我,要我多多關照你的終身大事,給你找個對象呢!」義大利在現代社會中仍有些觀念是相當保守且傳統的,比如早婚生子、傳遞香火,老柯里昂會注意獨子的終身大事亦不足為奇。
「過幾年再說吧,我正忙著。」安東尼的口氣冷淡了下來,只覺左腳的抽搐似乎愈來愈嚴重,揉?H已無法撫平疼痛,他站起來走向酒櫃。
「忙?你有什麼事在忙,我這個私人助理會不知道?」安東妮婭可不接受這種答案。「還是說你根本忘不了瑪莉亞──」
「安東妮婭,」一扇櫃門被打開,再闔上,安東尼帶著一瓶波本及酒杯踅了回來。「我已經說過,不想聽任何人提起她。」口氣很輕,黑眼綻出懾人的光芒。
安東妮婭口服心不服地嘟起嘴。
「不提就不提。」她攤攤手,賭氣地搶過他手中的酒瓶,為自己倒了杯一口仰盡。
在那不勒斯,會在安東尼面前如同安東妮婭般率直表達出意見及真性情的人並不多。
大半的人,只要在被戲稱為「那不勒斯總理」的安東尼面前,都彎腰垂頸頭低低,整個人至少矮了大半截。
就像眼前這個有如歌劇「弄臣」裡男主角的矮肥短男人。
「柯里昂先生,真是好久不見,您近來身體可好?」市長──的父親,也就是老市長,笑得一臉討好又諂媚。
「謝謝你的關心。」穿著一身筆挺黑色西裝的安東尼客氣地回道。「好久不見,老西倫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