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來,姬壇他們所處的這艘暫泊手驛站的越雲號熱鬧非常,挑擔著許許多多食米油鹽布匹的僕從,還有水手小廝們追趕著的羊豬及雞鴨,嘈雜地合奏出一首忙碌的協奏曲。不但如此,連柴火煤炭都已堆得半天高了。
全船的水手們都處在一種情緒高昂的氣氛之中,聽他們言談之中不時提及,有些人上船多年,期盼的就是能和少爺,也就是如今的康家當家的旅祺出海一次。聽他們轉述自其他水手們的經驗,似乎唯有回到海面上,旅祺才會回復他海涯孤鯊的本色,發揮那種令敵人聞之色變的凌厲個性。
一方面是急於探得玥妍公主的下落,再方面也是十分好奇水手們所描述的另一個旅祺。連姬沄,這位只是在陰錯陽差被帶上船來的外客,也感染到水手們的熱切期盼,捺著性子的等待著出航的第一刻到來。
用品柴火俱已補齊,昨天聽小廝說,再將艙房清理乾淨,接下來就是藍天白雲任我游的海上凌波而行,姬沄忍不住心中一動,如此一來,應該很快就可以找到玥妍公主了吧;她不斷地安慰著自己。
「姬沄姑娘,我康家人才濟濟,除了咱們隨少爺由海路搜巡之外,另有一批人馬已登岸沿驛站而行,相信過不了多久,就會找到玥妍公主。」轉身繼續領著姬沄朝另條通道盡頭的一間大房間走去,一路上有為數不少的水手或小廝,在見到姬沄的那一刻,先是目瞪口呆,而後全部都靦腆地垂下頭,加快腳步地避開她。
被那些好奇的眼光打量得渾身不自在起來,姬沄覺得粉頸低垂,急趨蓮步地尾隨老管家而行。
門咿呀一聲地迎向他們而展開,走進那間堆放許多書卷的房間,待老管家將門關上之後,姬沄這才緩緩吐出一直憋在胸口的氣,抬起頭看到老管家那饒富趣味的目光,她突地羞紅了雙頰。
「姬沄姑娘,老朽有件事想要請教。」倒杯水給姬沄,老管家還是挺直著腰桿地站在側旁笑道。
「老管家您老請坐,有什麼賜教呢?」
「呃,其實這不關老朽的事,只是老朽也有個孫女兒約莫是姑娘這般年歲,她去年就已嫁人啦,老朽是好奇姑娘應該已到了擇梅之齡,不知姑娘是否已許配人家?」
老管家的話立即牽動了姬沄內心最深處的痛。她一想起自己多舛似風次柳絮般的際遇,隨即紅了眼眶。
「實不相瞞,姬沄不過是前隋大學士之女,只因國滅家亡,被削籍人宮打進大牢,本該分發為官伎,幸好受到玥妍公主垂青收為婢女,得以脫賤籍,再世為人。」
吟哦連連點頭,老管家陷入深思,而後又再堆了滿臉笑意地問下去。「那麼,現在你家中還剩有多少人了?」
難過地掩住口以阻止那陣突然爆發出的啜泣,連做了幾個深呼吸後,她才稍微能控制自己的情緒,但眼眶還是懸著晶瑩的淚光,似乎隨時都會滾落的樣子。
「被送進大牢時,姬沄尚有姑母姨母及堂姊妹十來人,但在牢中時時有人被送走的情況下,如今難說了……」
聽到外頭傳來尖銳的哨音,老管家凝神細聽著時長時短的哨音,而後他神色有異地一骨碌站起身來,匆匆忙忙地走了出去,留下姬沄獨自面對一室的書香。
上好檜木雕琢的門檻上的聲音,將姬沄自沉緬的感傷中帶回現實。蓮步輕移,她在一排排靠著牆的書架中流連。唔,看得出來這康公子是熟讀百家詩書,架子上洋洋灑灑是各家諸子學說。
這也難怪了,因為經由和海棠姑娘的接觸,她早就發現那個有著金黃髮色、通體膚色白皙的康姑娘,除了有個十分別緻的中國名字外,連內在都是完完全全的漢化。揮然不像在京師中常見的那些外邦使節女眷,即使是漢裝唐服,但在舉手投足間,卻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顯得非常突兀好笑。
海棠姑娘可就不一樣了。發起議論時,滔滔不絕地引經據典,諸子百家學說隨手拈來,更別提她那一手俊秀娟逸的筆跡,倘不明說,誰又料得到署名海棠者,竟會是個跟自己完全迥異的人氏!
既然連女孩都如此通曉翰墨,那麼身為海棠姑娘的兄長,又是康家船隊的統領者,想必康公子的文采亦不差才是。
坐在桌畔以手扶額,姬沄視而不見地盯著牆上那一道道刻成蛟龍、猛虎、躍鯊形狀的盾牌。以前每回聽海棠姑娘談起她的兄長時,姬沄腦海便忍不住浮現出個碩大無比的莽漢,因為即使是女釵裙,海棠姑娘便已較尋常女子高了幾寸。而聽她所說的:她哥哥像座塔似的,可以只手拎著她如拎小雞般疾馳數里而臉不紅氣不喘,這教姬沄的想像力更是無邊無際地膨脹再膨脹了。
但在見到了早已聽聞熟悉得一如親見過似的康旅祺之後,姬沄這才明白自己錯得有多離譜。看他雖是虎背熊腰,但舉止安詳,溫文儒雅令人如沐春風,而且以他尚如此年輕,卻已是統領東南海隅一方之霸,都個個心誠服的情況看來,果真是人中龍鳳……
外頭不時傳來時長時短的哨音,而後有著雜亂的腳步聲,她好奇地打開窗子一小條縫往外瞧。遠遠地看到身形高大,穿著繡有鯊虎雲汶等圖案的紫袍的旅祺,正神色匆匆地跟身畔的部說著話,不時地朝自己這個方向凝視幾秒鐘。
心虛地將那道細縫掩上,雖然明知隔著這麼遠的距離,他未必見得到自己。但想到自己如此公然地窺視那個男人,直教姬沄立即羞紅了臉,抿著唇地低頭在艙房內踱步。
陣陣吶喊過後,船舷搭起了簡易的斜板為橋,許許多多的家丁水手們肩挑著一桶桶的蒙黑東西,在甲板上燃起一堆堆的火花,而後那些漆黑的塊狀物融成液體,再被挑進姬法原先所住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