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四月台北
午後的一場雷陣雨,來勢洶洶,打斷了剛為初夏所萌芽的新綠;打落了來不及綻放的新蕊,灑落一地滄桑。
任曉辰踩著一地滄桑走出校門,循著紅磚道,閃過幾灘水,在公車站牌處停了下來,等待著熟悉的車影。一輛黃色計程車在她跟前停了下來,任曉辰確定是父親後,迅速鑽進車裡,車子隨即揚長而去。
車子裡的音響流瀉出的依然是七○年代的老歌。年屆七旬的老司機,歲月的痕跡刻劃在臉上;這部曾經走過繁華、早應邁入歷史的老車,是主人賴以維生的工具。
「爸,今天生意好不好?」這句話是她每天一上車必問的一句話。
「還過得去。」這句話也是她父親固定的答案之一。
「爸,學校今年的畢業典禮是在六月二十日。」任曉辰的語氣裡沒有一絲絲喜悅。
「那你得好好準備了!」任父一語雙關,要準備畢業考,也要她準備出國。
面對即將來臨的畢業典禮,任曉辰沒有社會新鮮人的喜悅,反倒多了一份惆悵。父親要她出國進修,她心裡有千萬個不願意。凝望父親蒼老的容顏、想著家裡拮据的經濟,她不禁悲從中來。為了躲避黑社會的糾纏,父親的苦心安排,她豈會不瞭解?
父女倆不再交談,很有默契的以沉默避開這個話題,幾年來皆是如此。任曉辰轉過頭看向窗外,將煩惱暫時拋諸腦後,這是她搭父親的車最喜歡做的事。
驟雨過後,大地清新得一塵不染,安全島上的樹木還淌著雨珠點點;雨後復出的陽光似乎也被洗去一身艷火,暖暖的、懶懶的留下一抹殘紅,倒映在高樓大廈的帷幕玻璃上。
任父讓車子在小巷中穿梭,這是避免塞車的最佳方式,只是百川終將匯入大海,車子仍舊得回到大馬路上。就在任父打了方向燈,減速準備右轉進入車水馬龍的車陣中時,左邊車身被一輛車速太快、來不及轉彎也來不及煞車的車子撞上;一記猛烈撞擊,父女倆五臟六腑好似移了位,一陣天旋地轉,兩人便失去了知覺。
車禍現場喇叭聲、叫囂聲不斷。救護車、警車,伴著鳴笛聲由遠而近。現場圍觀的民眾議論紛紛、指指點點,目擊者敘述著這場車禍的經過,也一道評論著誰是誰非。
肇事的高級進口轎車裡,一男一女推開爆開的安全氣囊走了出來。計程車裡先從駕駛座旁抬出一位年輕女孩上救護車,再抬出夾在駕駛座上的司機上另一輛救護車,救護車的鳴笛聲再度響起,完全不受塞車影響迅速離去。
*** *** ***
醫院的院長室內。
韋克凡兩手插在西裝長褲口袋裡,佔據了院長室內唯一有落地窗的一隅。鍾芸倩則坐在深色牛皮沙發裡,閃爍的眼神就像做錯事的小孩。
「克凡,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發生這種事啊!」她提起勇氣打破沉默,以測試韋克凡生氣的程度。
韋克凡親身經歷整個車禍過程,他不需要多聽她的解釋。芸倩因他反對她到巴黎訂做婚紗而大發脾氣;而自己明知她情緒化,卻未阻止她繼續開車,他也有責任。此刻的他,心煩意亂到了極點,兩條人命不是小事,當兩具擔架從他面前抬過……尤其是那個年輕女孩,細緻的臉龐看起來約莫只有二十歲。一陣莫名的疼痛緊緊的揪住他,他唯恐一顆正值燦爛的星星因他的疏忽而從此殞落。
「克凡,你為什麼不說話?」韋克凡的不言不語,令鍾芸倩緊張得情緒緊繃。她擔心克凡因生氣而不幫她處理這場車禍,雖然這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韋克凡終於轉過身,嚴厲的目光停留在她臉上。「你已不是第一次把氣出在車子上,這次是兩條人命,你最好祈禱他們沒事。」
一向驕縱、高傲、倍受寵愛的鍾芸倩,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她原想用她對男人慣用的認錯方式跟韋克凡認錯,卻沒想到他不安慰她反而數落她。面對韋克凡的指責,她一時也拉不下臉,忿忿的說著:「有事又怎樣,頂多賠錢了事嘛!」
「賠錢了事?你當真以為金錢萬能?」韋克凡縱然明白金錢無往不利,但多金的他為何心中仍有股空虛?
「雖然不是萬能,但沒錢也萬萬不能啊!你沒看見電視上那些罹難者家屬,到後來要求的還不是高額賠償。」鍾芸倩理直氣壯的說著。
鍾芸倩看事情往往只看表面,她何曾想過,賠償是對肇事者必要的懲罰,家屬就算要求再多的錢,也未必能撫平永久的痛。
韋克凡再度沉默,兩人思想觀念上的差距,讓他不想再浪費唇舌。如果賠錢能換得心安,他此刻又何須在此憂心如焚,又何須被莫名的心疼緊緊揪住?
「克凡。」姚立傑推開院長室的門,打破一室沉默。
「立傑,處理得怎樣了?」姚立傑是韋克凡的下屬,也是他得力的左右手,更是他的同窗兼好友。
「警方那邊林翌會處理,他會把案子抽掉,絕對不讓警方干涉,現場的車也處理好了。還有,那司機叫任慶華,那女孩是他女兒叫任曉辰,暫時查不到其他親人。」姚立傑將調查到的事一口氣說完。
「繼續查。立傑,這件事就麻煩你了!」韋克凡是命令也是請求。
「克凡,依現場的車況來看,撞得滿厲害的。」姚立傑刻意將目光飄向鍾芸倩,他知道她才是肇事者。而他的不友善換來鍾芸倩的白眼,但他根本不在乎,他對她印象一直就不好,就算在好友面前他也不隱瞞他的感覺。他故意繼續挑釁道:「如果有人不會開車,不妨請她搭計程車,免得害人害己。」
「姚立傑,我哪裡得罪你了?車是我的,你管不著。」鍾芸倩知道姚立傑在指桑罵槐,她的高傲不容許在韋克凡以外的人面前被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