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沉。
終於,那抹黑影動了。
只見黑影以快得讓人看不清身形的動作,眨眼之間由隱身的地方掠向那華宅,接著輕鬆俐落躍上高牆,跳下。就只這麼一瞬,黑影便已悄無聲息、毫無阻凝地進入袁府。
袁府內,華宅深院、樹影幢幢。而除了屋簷下點了幾盞微亮的宮燈外,其餘四周儘是一片黑暗,和寂靜。
看來這屋裡的所有人都已入睡了。
黑影彷彿對這宅院並不陌生,一進到這裡便放緩腳步,如入無人之境地往目標走去。
簷下的燈光,如實照出了黑影的面貌——
黑影,原來是一名半蒙面、身材窈窕纖細的墨青衣女子。
此時,她正停在一間門扉緊閉的房前。遲疑地伸出手,輕輕地按上這雕飾精美的門,而她那一雙露在巾子外的細媚鳳目,毫無掩飾地流瀉出淡淡的哀傷、淡淡的痛楚,和淡淡的怨恨——偏偏,這些情緒全是她心底深處最真實、最不想面對的感受。
即使過了這麼多年、即使他們早承認當年的決定是錯誤,可她就是沒辦法原諒。
為什麼偏偏是她?為什麼她偏偏是那個被拋棄的孩子?孅孅是為家裡帶來福報的孩子,所以她備受爹娘的寵愛;而她,是個被算定會克父破財的掃把星,所以她便得像個棄兒般被丟到廟寺裡。那時,如果不是雲遊四海、正巧寄住到廟寺中的師父收留了她,將她帶定,或許那時才小小年紀、毫無反抗能力的她早已被寺裡也視她如災星、盡可能地虐打她的住持師姑打死了……
她忘不了!
就算直到現在,她還是忘不了當時的恐懼、害怕,更忘不了每天夜裡因為想家而躲在被子裡的偷偷哭泣。
恐怕,她永遠也忘不了被遺棄的痛,那烙在心靈的傷痕是好不了的!
她無法原諒他們帶給她的傷害,可是即使如此,她竟還是割捨不掉這層血濃於水的束縛——就算在多年前,他們便已年年到無名島上要見她、也年年失望而回,不過她卻每回制止不住自己地偷偷在暗處看著來找她的爹娘或姊姊,還偷偷地暗中一路護送他們回家……
明明,她該當他們是不再有關係的陌生人,偏偏,她私下卻還擔心他們一路的安危,甚至總無法克制地跑進她以前的「家」來,就像現在。
多麼……矛盾的自己!
袁樂樂的眼神一暗。她放下手、退開。
沒錯!她早就察覺自己的矛盾與呆蠢——不願原諒他們、卻擔心他們;想斬斷與他們的關係,卻是剪不斷理還亂;甚至,她會練出這一手廚藝,也是因為她知道她娘嗜吃美食也善廚……
深吐出一口氣,胸中的煩悶卻未隨這口氣吐出,她頓了一下,接著腳步毫不遲疑地往另一個方向去。
沒多久,袁府一處偏僻、卻視野遼闊的屋頂上,恍如鬼魅般的出現一抹黑黝黝的影子。
淡淡的月光下,坐在屋頂上的人影就這樣捧著酒罈子獨自喝起了悶酒。
一口接著一口,袁樂樂喝著她從地窖挖出來的酒,不是想把自己灌醉,只是覺得,這樣的心情、這樣的月色,正適合喝酒。
涼風吹來,也奇異地帶來了另一個她想也想不到會再聽到的聲音、想也想不到會再見到的人——
「樂樂妹子你真是不夠意思,要喝酒竟然也不找我!你步大哥我難道沒有告訴過你,我是個很好的酒伴?」含笑的沉聲伴隨的是接著坐落在她身畔的影子。
步浪,朝她炫耀似的亮出手中一壇還未開封的酒。
「來!我們可以喝個痛快過癮!我醉了只會呼呼大睡,不會唱歌脫衣服嚇人;你醉了的話,我的肩膀可以借你蹂躪、借你靠,只要你別吐給我看就行!」劈哩啪啦就上來一段宣言。
偏首看著身邊簡直神出鬼沒的男人,袁樂樂直怔了好一會兒,依然想不通他怎能跟蹤上自己而沒被她察覺?明明她已經甩開他,明明他已答應不再纏著她……
搖搖頭,她忽地抓起手中的酒罈,仰首又喝——算了!這些問題她暫時不想追究,反正,他的人現在已經在這裡了。就像他根本從沒離開過一樣!
步浪豪邁一笑,二話不說一掌破開封泥,跟著舉起罈子灌了好幾大口。
放下酒罈,隨意用袖拭去嘴角的酒漬,他這才驚奇地發現身邊這妮子簡直把自己當酒桶,居然還沒歇手。
原來樂樂妹子這麼會喝酒,他還真是小看她了!
不過他此刻最感興趣的還有另一樣——她的面孔!
現在的她,原本的面巾已經拿下。月光灑下,毫無遮掩地映出一張姣好細緻的容顏。
難不成這就是她的真面目?
如果是,那麼她長得並不難看嘛!既然如此,這妮子幹嘛要把自己的臉藏起來?
步浪的視線在她絕俗的側臉上看了好一會兒,接著順勢溜下她優美的頸部線條、玲瓏起伏的胸脯、不盈一握的小蠻腰……
他的黑眸在瞬間燒起了火焰。
和這妮子朝夕相處了這麼久,他好像才第一次發現她是貨真價實的女人。
也是第一次,他把目標由她令他嘴饞心動的廚藝上移開,終於認真注意到了她的人——眼前,這就著月光大口大口喝酒的女人,竟如此自然地引起他的心的強烈騷動!
挑起一道朗眉,彷彿意識到了什麼事正在發生,步浪的眼睛愈來愈閃亮,臉上的神情也愈來愈興致高昂。
這時,袁樂樂終於放下了半空的酒罈。隨手抹抹唇角,她打了一個嗝,雪白的臉頰已湧現出兩抹嬌艷奪目的紅暈。
步浪從不曾注意到,原來喝了酒的女人,神態只會更勾魂撩人。
他笑了。
袁樂樂突地偏過頭來,一雙愈見清澈燦亮的眸直直盯進他的眼睛深處去。
「你說,『家人』這兩個字有什麼意義?難道被外人傷害了可以以牙還牙報復回去,被家人傷害了就不能記恨一輩子?我還記得這個傷口,我不打算原諒,不行嗎?我要他們永遠不能心安、永遠懷著歉疚,這樣不行嗎?你告訴我,明明……明明我做到了,我做得很好了,可是為什麼我還是不快樂?為什麼我卻反而被愈縛愈緊?」由激動到淡漠,她的聲音愈來愈低,到最後,她幾乎變成了是在說給自己聽的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