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我的分析不對嗎?」他忿忿不平,覺得自己被嘲笑了。
「對對對,很好,很好。」她笑。
「把我當三歲小孩哄?別以為這樣就可以打發我!快說,你笑什麼?」不走了,他另一手也環住她後腰,形成包圍的態勢,她非得給他一個滿意的解釋不可。
夜茴一邊忍不住笑,又顧著胃痛,微弓著身子,將頭頂在他肩膀,覺得這樣較為舒服,並沒注意到自己落在言晏的懷抱中。除了曉晨之外,這輩子她不曾與人這麼親密的牴觸過。
不知不覺中,言晏創造了她生命中一項又一項的例外。
「喂喂,這位失控的美女,低頭懺悔也沒用,快說,你是不是在嘲笑我?」言晏追問,不肯放過她的樣子。但口氣已由認真轉為玩笑式的嘟嚷。
笑意就是忍不住,她斷斷續續地道:
「嗯……不……不是……」
「不是嘲笑我?」他問。
「是……是……」
「好大的膽子,真的嘲笑我?」他佯怒:「我耶,一個被上司占功、被同事獨攬努力成果的可憐男人!你有沒有一點良心?」他悲忿地泣訴。
哈哈哈哈……不行,胃好痛,但笑意又忍不住。
「汪!」一隻流浪狗行經他們身邊,不滿被擋路,汪叫抗議。
言晏摟近她好讓路,指控道:
「呀,原來是良心被狗啃了。這下人證、狗證俱在,看你怎麼抵賴。」
哈哈哈哈……好可惡,明知她胃痛還逗她。
這人,這人真壞。
「好啦,好啦。」他拍拍她背,替她順氣。口氣有不自覺的寵溺:「別再笑了,美女。我怕你還沒笑到傾城傾國,就先把胃給笑穿孔啦,咱們進去吧!」他們早已抵達診所門口了。
夜茴漸漸收住笑,輕緩看向診所的招牌,然後又看向他,怔怔地,無言。
言晏抬手,食指抹走她臉上一滴淚珠,低沉地問:
「為什麼哭了?」
原來目光迷濛,不是因為路燈太暗,而是流淚了。直到他說,她才發現。
鼻頭好酸、眼眶好熱,緊緊咬住下唇,就怕發出一聲哽咽,但怎麼也止不住,那忽地滂沱而下的淚雨——
像是乾旱數月的台北縣市,突然連下一星期的豪大雨;像是她枯冷的心,一下子淹進了滅頂的大水……
像是……像是……
終於覺得自己是個人,知道痛、也知道笑……
煎熬在苦與樂之中,望見那雙關懷的眸子,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被嬌寵、被安全地守護。
「對不起!我不該鬧你的,我們快進去。很痛嗎?我真該死!」言晏被她的淚嚇壞了,火速抄抱起她,衝進診所,覺得自己真的是渾帳透頂。
而她,臉蛋窩在他肩頸裡,哭得不能自已,無法開口對他說,其實她的胃,已經沒那麼痛了……
言晏啊……他叫言晏……
言晏,言晏,言晏……
伸手緊緊摟住他,知道了這個人叫——
言晏。
※ ※ ※
「因為餓肚子,所以胃痛?」言晏不可思議地問:「難道你已經山窮水盡到這種地步了嗎?」
看完醫生,服用完胃藥,他們走出診所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半以後。醫生指示最好讓胃袋有點東西,所以他領著她往華西街的方向走。龍山寺那邊的夜市正熱鬧呢。
夜茴好奇地問他:
「你到底是怎麼看我的?」一直知道他對她的處境有著誤解,但她開始想知道他誤解到什麼地步。
「我說過,我們都是一樣的,還需要多說嗎?」他牽著她手往人行道走去,也就——一直握著了。
她看到他的動作,並沒有掙脫,覺得他手心厚實又粗糙。帶著一點沒來由的甜意,由他去。
「說說看你與我又有哪些『樣』的吧。」
「你這是在對我感到好奇嗎?」好稀奇,她這麼一個拒人於冰山之外的人。他微笑,心情好到有點暈陶陶,也有可能那陶陶然是來自於她身上的淡香味。
「是又怎樣?」她下巴一揚,挑釁地問。
「不敢怎樣。」他舉起提著公事包的那一隻手識時務地告饒。「你大小姐想知道什麼,小的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滔滔不絕如土石流……」
夜茴很忍耐道:
「不必。說重點就好,謝謝。」
言晏笑了笑,不再逗她了。以平淡的口氣簡述他的家庭:
「我家曾經頗有田產,可以是彰化福興鄉一帶的田僑仔,後來敗在全民狂賭運動,也就是俗稱『大家樂』的賭博上。田沒了、地沒了,發財夢碎後,留下的是一間土瓦厝,以及大筆債務。我們三兄妹從每天搭轎車上學的好命學生,變成得四處申請清寒補助的小可憐蟲,靠著助學貸款與打工所得,我們總算把日子過下來了。你會不會想問這一路走來,我的雙親在做什麼?」他突然問。
她直接搖頭:
「不會。」
「為什麼?」他頗訝異。正常人都會好奇才是。
「父母有養育子女的責任,但那並不代表他們有能力做到,或者有那樣的認知。」失職的父母太多,她為何該以為父母保護子女是天經地義的事?他這麼問才奇怪。
言晏因她眼中的漠然而止住這個問題。明白到,也許她有著一對比他父母更差勁的雙親。
「總之,他們沉浸在家財轉頭空的惡夢裡不願醒來。好幾年之後,才開始放下身段去當佃農;有了微薄的收入,總是拿去簽六合彩,成天幻想翻本,賺回一切。幸好他們沒敢學其他堂親去向地下錢莊借錢,不至於增加我們三兄妹的負擔。現在,我得先還完所有的助學貸款,然後掙錢買間公寓。這是我未來十年的目標。」
「這就是你住在破舊公寓裡的原因?」她瞭解了。
他撇了下嘴角:
「小姐,你也沒好到哪裡去好不好?」
搖頭,輕喃:
「不同的。」
他們走到一家賣廣東粥的攤子前,他道:
「吃這個吧,你的胃才受得住。」
她抬頭看看遮雨棚,再看看狼藉的桌面,腳下沒動,覺得自己才剛安撫好胃,可不想換成腸道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