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岳父盯著他堅決激動的神情,只是長長歎了一口氣,「伯恩,事情解決後,再來接燕玲吧。」
走出岳父家,懊熱的空氣撲面而來,康伯恩思緒澎湃,一時難以平復。
他又在岳父面前許下承諾了,但,他要拿什麼來實現呢?
他茫茫然走在馬路上,想到龐雜的善後工作,腳步就變得沉重無比。
夜已深,省道上的車輛依然川流不息,十字路口的黃色閃光一明一滅。
他任自己的雙腳遊走,走過一個又一個路口,他的車子停得很遠,愈往停車的地方走去,他和燕玲的距離也就愈離愈遠……
當轟隆隆的引擎聲出現在耳畔時,他只能驚駭地望著近在咫尺的刺眼車燈。
來不及煞車,龐大的砂石車直接撞上他的血肉之軀,在失去意識之前,他感覺自己飛在黑暗的天空中,目光所及,除了黑,還是黑。
他的生命被黑暗包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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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嗎?他試著挪動身子,好像不怎麼痛,應該是輕傷吧。
「哥,你覺得怎樣?」那是弟弟的聲音。
他緩緩睜開眼睛,立刻意識到自己在醫院裡,他知道自己似乎睡了很久,時睡時醒,迷迷糊糊的,慢慢地才串連起發生車禍的事實。
「仲恩……」他才想講話,就發現喉嚨梗了個東西,讓他難以說話。
「哥,你插了鼻胃管,你忍耐一點,等你完全清醒,可以自己進食時,醫生就會拔掉了。」康仲恩靠近他面前,輕聲說著。
怎麼回事?!仲恩為何變得這麼消瘦?頭髮、鬍子都亂蓮蓬的,雙眼又是血絲、又是黑眼圈,這哪是他那個英俊的白馬王子弟弟!
「你?我……我拔掉……」康伯恩勉強說出話來,那管子卡在他的鼻腔和喉嚨裡,令他極為不舒服,他下意識就想要伸手扯掉。
舉起手……手,手在哪裡呢?他突然感到慌亂,動右手,沒感覺,甚至無法彎曲指頭;再動左手,也是沒有感覺!
腳呢?雙腳好像憑空消失了,他完全感受不到雙腳的存在。
「我的手……腳……」他驚恐萬分,他的手腳斷了嗎?
「哥,別急。」康仲恩拉起他的手,讓他瞧著,勉強微笑說:「你的身體沒問題,只是動過手術,暫時沒辦法動,休息一陣子就會好了。」
康伯恩望著空中那隻手,好像在看別人的手,那根本不是屬於他的。
「幫康先生換藥了。」一個護士拉起簾幕,擋住外面的視線。
「哥,我幫你翻身。」康仲恩扶住他的身體,將他由正躺改為右側身。
弟弟在幫他翻身嗎?他的視線變了一個角度,好像是他的頭轉了個不可思議的大圈圈,但身體仍然停留在原地不動。
而且,他感覺不到仲恩扶住他身體的雙手。
「換……什麼藥?」他的聲音有點顫抖。
「他們醫院不小心讓你在加護病房時,睡出了一個一公分的褥瘡。」
「康先生,抱歉嘛,我們已經讓你哥哥睡氣墊床了。」護士小姐邊塗藥水邊說:「回家以後,你們也要自己準備一張氣墊床,不然……」
康仲恩焦急地打個手勢,護士小姐識趣地住了口。
不然怎樣?康伯恩想問,卻又怕問出一個難以接受的答案。
一公分的傷口?那算很深了,小時候只要擦破皮,讓媽媽塗個紅藥水,他就會痛得哇哇大叫,為何現在護士幫他換藥,他還是毫無感覺?
「我……昏了多久?」他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一個月。」
「這麼久……」睡了一個月,也難怪會長出褥瘡了。這麼長的時間……他心頭驀地一驚,口氣急促地說:「仲恩,你沒告訴燕玲吧?我不要她擔、心,她的身體……咳咳……」
「哥,別急。」康仲恩為他拍背,沉著地說:「你放心,我沒告訴大嫂。」
啪!啪!康伯恩聽到一聲聲拍擊在他背上的聲音,不是很響亮,但卻很結實。
但是--他的身體不痛、不癢、不知、不覺,完全沒有存在感。
他曾經年輕健康的身體已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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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伯恩終究得接受事實。
醫生說,他受到嚴重撞擊,第五節頸髓神經受傷,肩部以下完全癱瘓。
也就是說,他成了空有軀殼的廢人。
「哥,你吃口稀飯好嗎?」康仲恩坐在床邊,舀了一口稀飯,眉宇之間有掩不住的深深憂愁,但他仍強笑說:「再不吃就涼了,這是你最愛吃的蕃薯粥喔。記得小時候,有次你帶我去工廠旁邊的空地想烤蕃薯,後來被媽媽叫回去寫功課、吃晚飯,結果就忘記要挖蕃薯了,到了半夜你才又帶著手電筒偷偷去挖呢!」
康伯恩半臥病床,雙眼瞪著天花板,緊抿雙唇,不發一語。
弟弟在一旁說些什麼,他一句都聽不進去。
前一刻他明明還是一個活蹦亂跳的年輕人,為何現在忽然變成動也不動的石頭人了?
拖著這副笨重、無用的身體,他要如何獨力活下去?,又要如何為燕玲和曉虹重築一個完整的家?
窗外,陽光耀眼,藍天白雲;而窗內病床上的他,有如一具死屍。
康仲恩憂心忡忡地放下碗,故作輕鬆地說:「醫生已經說了喔,你再不吃東西的話,就要再給你插鼻胃管,強迫你進食。」
「吃不吃,還不是都跟死人沒兩樣。」他喃喃地說。
康仲恩眼眶泛紅,忙轉過臉去,過了幾秒才又轉回來,
「哥,你別開玩笑了,你現在只是需要時間來復健,這幾天站板,拉拉筋骨都是很好的開始。」
「手指都動不了,根本沒有開始。」
更令他難以忍受的是--他完全不能控制大小便,長這麼大,他竟然需要弟弟幫他擦大便、洗屁股,這算什麼啊!
他任仲恩為他翻身、做運動、擦澡,身體翻轉之間,宛如命運的擺弄,要他向東,他就只能向東;要他向西,他就得向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