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角落邊有個被九重葛遮住的背影,長長的頭髮束在背後,纖細的肩頭顯得柔弱——
「朱醫生,這盤青菜和魚餃是王太太請的,牛肉片是李先生的好意,本來他想點海鮮類,可是我告訴他你對海鮮過敏,所以呢……」
滔滔不絕的沈大媽滿口原住民口音,她邊說邊一盤盤的上著火鍋料,整整一大桌擺滿了旁人的善意。
朱鴻鴻無奈地掀唇一揚,非常勉強的擠出類似笑容的弧度,淡得如三月的薄冰。
天曉得要她笑是一件多麼為難的事。
「大媽,我只有一個人,吃不了那麼多食物。」她的人緣當真好到如此?
「哎呀!瞧瞧你瘦得腰都沒有我胳臂粗當心風一大就捲上天當神仙嘍!」沈大媽熱心地為她下料。
微歎了口氣,朱鴻鴻看了看手錶。
凌晨一點,客人漸漸稀少,沈大媽貼心的兒女幫忙招呼、收拾,才偷了空「關心」她的胃。
她不是故意拿喬辜負別人的好意,而是天生不愛與人太過親近,那會讓她有一種身在紅塵中的束縛感,她討厭被注目。
幼時被排斥的感受太深刻,以致成長後產生一層隔膜,只要不去用心就小會受到傷害,冷冷地站在人群之外,無心地看待來往人生。
因為她母親是別人婚姻中的第三者,至今仍是遭人唾罵的地下情婦,一個元配口中的狐狸精。
而她是個認了祖卻不歸宗的私生女。
「不是大媽愛嘴碎,什麼流行瘦身才是美全是屁,你可別糟蹋了身子,好好的美人兒一身是皮包骨多難看,你要多吃點才豐腴,健健康康的。」
我見猶憐不足以形容朱鴻鴻的容貌。
她是那種標準林黛玉體型,柳腰纖細似折即斷,雙肩薄薄的,巴掌大的瓜子臉始終不長肉,再配上那頭人人稱羨的長髮,洛神都自歎失了顏色。
所以很好笑的,除了醫院裡的同事及經她醫療的病患,沒人相信看似古畫走出來的她,是名聞全台的外科醫生。
「朱醫生,你真好命,走到哪兒都有人拜菩薩,叫人羨慕。」譏諷的語氣來自身後。
朱鴻鴻冷淡的回道:「護理長不用當職嗎?」
「該死的還沒死,等死的在數時間,留幾個小護士巡巡房就算對得起這些花錢的青面人。」
不屑的任煙一臉輕蔑,快三十歲的平凡臉孔呈現不符年齡的早衰,看起來像快四十歲。
通常容貌不出色的女子,往往嫉妒天生麗質的佳人,尤其是她愛慕的男子正熱切的追求眼前的人,她更是心中有火。
「身為醫護人員不該把病人擺第一?醫者父母心。」心繫病患安危的朱鴻鴻眉宇微聚。
「你在演哪一代的古裝戲?現在的醫生哪個不是為錢,你看過不收紅包的大牌醫生嗎?」她語含嘲諷。
我不收。不過她不願自抬身價。「人心雖被金錢污染,但不至於連靈魂都廉價出售,有醫德的醫護人員不在少數。」
「呵……」任煙笑得放肆。「想不食人間煙火就丟掉手術刀,聽你在唱高調吟哲理呀!」
根本不像是下刀俐落的外科醫生,她該去寫風花雪月的變態詩句。
「你才在放狗大屁,朱醫生轉到我們台中市立醫院不過年多,她救活的病人不計其數,我從來沒聽過她收紅包,每個病患及其家屬皆對她讚譽有加,你少瞧不起人。」
一旁的沈大媽臉色很臭地收起菜單,擺明不歡迎女巫心腸的壞女人。
明明是全醫院公認最有節操的頂尖醫生,偏偏某人一張嘴惡毒得很,硬要將人家抹黑突顯自己,這種卑劣至極的人怎配當大醫院的護理長。
「私底下藏污納垢誰看得到,沈大媽開店不就為圖三餐溫飽,幹麼大小眼。」不快的任煙藏不住眼中對原住民的輕視。
「不賣給你犯了哪條法律,我高興。」她寧可倒給野貓吃。
任煙眼神銳利一閃,口氣也為之上揚。「番就是番,有錢也不會賺。」
「是啦!我是大字不識幾個的番婆,你幹麼犯賤來我這間破店,有本事搭上查醫生去吃法國料理呀!」
「你……」
惱怒的任煙被說中心事,一陣羞恨地直瞪手叉肥腰的沈大媽不甘心心事被看穿。
「可惜哦!查醫生眼睛是雪亮的,懂得分辨劣玉上不了檯面,眼中只有仁心仁術的美麗朱醫生。」
「誰是劣等玉?」任煙氣得想掀桌子,怨恨的視線直落無辜的第三者。「她不過長得好看些。」
沈大媽故意扯大喉嚨,「人家的不過呀,你就連剩菜剩飯都沒得挑……」
「別說了,大媽,大家都是同事。」朱鴻鴻不想見面難做人。
「她都欺上你頭蓋頂了。」
她笑沈大媽誇張地揚揚唇,「你想太多了。」
兩人之間的和諧讓任煙很不是滋味,正想反口多吐兩口黑水,一位急診室的菜鳥護士慌亂地跑進火鍋店,左顧右盼地找著人。
本來她是想找護理長處理一位重傷病患,因為住院醫生適巧接到妻子生產的通知而臨時請假,叫這一瞧,她眼睛發亮地忽視等著她報告的護理長,鬆了口氣的笑臉直接迎上素有「冰心聖手」的冷顏佳人。
「朱醫生,你還在呀!真是太好了。」那張絕塵容顏她簡直看傻了。
「有事嗎?Miss陳。」一旁有人搶著應話。
她掩口輕呼,「啊!護理長你也在呀!」
面子有些掛不住的任煙臉色一沉,十分做作地問道:「到底有什麼事?」
「呃這個……」她看了眼朱鴻鴻。「有個傷患中了槍傷需要動手術。」
「有張醫生在,你幹什麼急得像個實習生。」意指她不夠鎮定、專業。
「張醫生請假剛走不久。」你還不是擅離職守。她在心裡不平。
「那請病人轉院或改調其他外科醫生。」
菜鳥護士微張著嘴,「護理長,這不是你的工作嗎?」她哪有那麼大的職權。
「你在頂撞上司?」她端出架子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