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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自她有記憶以來,媽媽總是成天喝得爛醉,醉死了就昏睡,睡醒後又喝,難得清醒的時候就打她、罵她;能夠的話,桌子底下是她唯一可以躲藏的地方。她經常待在桌子底下,祈禱她媽媽不會發現她,可以暫時躲過一場皮肉痛,但是有時,也躲不了。
鄰居常常聽見打罵小孩的聲音,卻不曾聽見過小孩的哭叫求饒聲,小孩他們是看過的,她小小的身上、細瘦的手腳,有數不清的傷痕,被衣架子打的、酒瓶砸的、菸頭燙的,什麼都有。
夭壽喔!鄰居時常說,這後母對待孩子也未免太過心殘,這樣小的孩子,也下得了這樣狠的手。
誰家的大人沒打過孩子?就是沒人猜得出,蘭確實是她的媽媽懷胎九月,經過整整一天陣痛才生出來的親骨肉。
就算是後母,也太過心殘了。
但是在民風還質樸保守的彰化鄉下,沒有人願意去管那個沒有老公、在酒店上班的不正經女人家裡的事;況且人家家裡還有一個可怕的姘夫。那個姘夫,一看就是個狠角色,單純的居民,沒有一個人能夠得罪得起。
哪怕那個姘夫,久久才出現一次,也夠威脅人的。
蘭不怕那個姘夫,因為那人不真的是媽媽的姘夫。媽媽說,他是她的親生父親,當他在外頭混得難過了,就回到家裡找媽媽要錢,媽媽沒有錢,他就要她去找相好的老頭,去跟他要。
他口中那個相好的老頭,是一個日本人,是阿玲上班的地方的客人,在日本有好幾家公司的社長,是一個非常有錢的人。
他來台灣談生意,被招待到酒店,認識了阿玲,心裡喜歡,就不捨得走,回程的日子一延再延,為的是想將她一起帶走。婆婆都勸阿玲跟他走。
「那個人喜歡你就跟他走,女人最要緊的是找一個愛自己的人,愛情怎麼也沒有吃飽的肚皮重要,何況你守著的算是哪門子的愛情?」
「可是,人家有老婆,過去要做小的。」
「人家是拿金屋子給你住,嬌寵你、疼惜你啊!出入有司機載,作息有傭人伺候,有花不玩的錢,過去了是當貴婦人,做小也比你現在的景況強,你還沒有三十歲呀,天天去陪酒,回來又繼續喝,難道非得要喝死你才甘願嗎?」
「可是……我還有……蘭,人家……人家沒說孩子可以跟過去……」
「你在意過這孩子嗎?」奶奶說著便紅了眼眶。是自己兒子造的孽,她沒有立場怪媳婦,兒子是她快四十歲才生下的。兒子沒有幾歲,他爸爸就走了,他的爸爸是個清白的公務員,一生除了名聲,沒有留下什麼,只有一個孽子;這孽子,在很早以前就被她寵壞了,等到後悔的時候,什麼也來不及。
她六十幾了,怎麼撐起這一個家?
不只捨不得孫女兒,也捨不得她的媳婦,明明是個美人兒,可惜命不好。
「我……我不是故意要打她……」
「我沒怪你。」奶奶低著頭。「阿榮出去,我當作死了,回來也只會向我這老母伸手要錢,還有臉跟你要!你被逼要去陪酒,我不忍心啊!我那廢了的兒子,等到死也不會改變,我這一生不會指望他了,老了死了也不求有人送。可是你不一樣,你還年輕,聽人說那社長的老婆病了,有機會你也許可以扶正,如果不成,攢些錢留在身邊也是好的,我不會要求你照顧我,可是蘭還小,我這個白髮人沒有辦法照顧她一生一世。」
她的奶奶勸了她媽媽好幾次,又哭又來的,她媽媽也跟著哭,可是終於沒有走,留在這個永遠暗暗的房間,等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再回來的爸爸。
這個爸爸,是別人眼中的姘夫,可是她知道,這是爸爸。這暗暗的房間,只有在他回來的時候亮起來,他長得很好看,高高的、瘦瘦的,五官很漂亮,她常聽人家說:「那女人的姘夫皮相生的好,可惜一臉的壞模樣。吃軟飯的,就這副德性!」
爸爸回來的時候,媽媽是清醒的、是高興的、是討好的,家裡會出現好吃的東西,媽媽不會打她;這一個漂亮的爸爸,好像帶來光亮的天使,那短暫的一刻,她的家庭是完美的,有爸爸有媽媽,有好吃的食物跟溫暖。
可是這種假象很快就會消失,帶來光亮的爸爸其實是一個惡魔,他回來把媽媽的希望搶走,讓她媽媽花更長的時間沉浸在悲傷裡面,更憔悴、更墮落。
他也不甚在意蘭,這樣瘦小的孩子,到底幾歲了?很少聽她開口說話,總是蜷著身子很安靜地縮在桌腳邊,拿著大大的眼盯住他,連眨一下都不會。他想,她在阿玲的肚子裡跟著吃了太多藥,或許是個白癡也說不定。
這孩子如何反正也不干他的事,充其量他只不過曾經湊過幾億分之一的熱鬧,怎麼也不能算是他的責任,是不是白癡與他何干?要不是阿玲還有本事掙幾個錢,他是連回來都懶。
聽阿玲說她攀上個有錢的日本老頭,要他回來,說有好處給他,沒想到才拿她一點錢,她就哭哭啼啼地不讓他離開,惹人心煩!所有的女人就她最不上道,什麼老婆跟小孩,全是狗屁!
她幹嘛不跟著有錢老頭去日本算了?她日子如果過得好,有錢能寄回來,給他多喝幾杯酒、多泡幾個妞,那是最好;沒錢寄回來,他也不會囉嗦,反正女人有的是,最煩的就是像她這樣,又哭又鬧,不讓他走,逼他不得不使用暴力來換取自由。
什麼責任、什麼是愛,他全部不懂;是活是死,他也不稀罕。
其實她很傻,寄望在他身上,就是傻。
女人傻起來,特別可怕。
他走的時候,笑笑地蹲下來看箸縮在桌腳旁的蘭。
「知不知道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