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近於訣別的口吻讓谷靖桐心頭一震,一股惴惴不安的情緒緊緊抓住了他,「小彭,別說這種話嚇我。」
彭鈞達被他緊張兮兮的口氣逗死了,「你怕什麼?我不會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的,我這條命可是托天撿回來的,保險公司碰上我這種耐命的九命怪貓可是一個頭兩個大,再多幾個我這種客戶,他們可要破產關門大吉了。」他半真半假地自我調侃著。
無奈,谷靖桐卻笑不出來,也無法輕鬆自如地分享他那充滿辛酸悲楚的幽默感。
彭鈞達接觸到他那只含著悲痛、憂心和瞭解的眼神,唇邊的調笑倏然消失了,他的心情立刻又陷入一陣洶湧奔騰的波濤裡。
「好了,我該走了,你繼續改你的作業吧!我不打擾你。」他放下咖啡杯,並站起身準備告辭。
「等等,你現在住哪,改天我去你家找你聊天。」谷靖桐在門口攔住他的去勢。
彭鈞達微愕了一下,他住哪裡?唉!天下之大,何處才是他這個萬念俱灰的傷殘者容身之所呢?
對他這種生命之火早已變成灰燼的人來說,活著實在是一種痛苦的煎熬啊!
然而,他最大的痛苦卻是他必須咬牙繼續活下去,他已經失去一切了,包括親情,包括一份正待萌芽的愛情,還有事業、夢想,絕望的他,除了祈求上蒼慈悲垂憐趕快結束他的掙扎痛苦之外,他對未來漫漫難熬的人生實在不敢多做寄許。
他出奇的沉默和冥思令谷靖桐疑慮難安了,「小彭,你怎麼了?你到底是住在哪裡啊?」
彭鈞達立刻從失神的狀態中恢復過來,「哦,我正準備搬家,等找到合適的住處,一切安置妥當了,我會打電話通知你的。」
谷靖桐點點頭,但,他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有一種忐忑不安的感覺,好像有什麼不祥的禍事即將發生似的,於是,他又有一樓樓梯口攔住了彭鈞達,「小彭,答應我,你要堅強起來,畢竟,你並沒有完全失去一切,你還可以做學問,甚至從事音樂創作,這些工作都不必拋頭露面,忍受別人異樣的眼光的!」
彭鈞達發覺自己的眼眶發熱了,他感動而又酸楚地望著谷靖桐彷彿有一個世紀之久,然後,他點點頭,嚥下了梗在喉頭的硬塊,語音沙啞地說:
「謝謝你,老古董,在我這不甚美麗圓滿的一生,有友若此,夫復何求?」然後他淡淡一笑,故作輕鬆地拍拍谷靖桐的肩頭,「保重,老友,有機會的話早點成家,我可不希望提早在故宮博物院瞻仰你的『遺骨』!」
語畢,他拉拉風衣的領口,在谷靖桐欲言又止的注目下,隱入冬風蕭颯的夜幕中。
離開谷靖桐的住處後,彭鈞達沿著師大路慢慢閒踱著,他在空寂又顯得冷清的街道上獨行踽踽地邁著鉛重的步履。
他望著師大高聳的校門招牌,突然有個衝動想看看他睽別半年之久的母校。於是,他穿越過紅磚道,準備轉向羅斯福路。
步行近半年鐘頭,他來到了辛亥路和羅斯福路的交叉口,站在紅綠燈口,正準備邁過人行道,走向對面鐵門深鎖的騎樓時,一個年輕人騎著顛顛倒倒的機車從對面巷口穿了出來。
彭鈞達看在眼裡,不禁微搖著頭,替這個不知死活的年輕人捏把冷汗,他懷疑他是不是嗑藥,還是喝醉了,怎麼一副搖搖擺擺,抓不住把手的顫巍樣?
就在他走上人行道,準備橫越馬路時,他看到那個年輕人駕著機車失速而顛簸地向他衝了過來,他緊急退閃,碰一聲,那個冒冒失失的年輕人連車帶人地摔在馬路中間。
彭鈞達驚魂未定,尚不及喘口氣,一輛由右側車道急駛而來的小貨車以驚人的速度向他們橫衝直撞地衝了過來。
救人的本能讓他不假思索地伸出雙手用力把剛站起來的年輕人推向安全島。
然後,一陣駭人肺腑的碰撞聲劃破了夜的沉寂——
玻璃碎裂了一地,一道刺目的強光擊在彭鈞達毫無知覺而血肉淋淋的的身軀上。
這是老古董最後一次見到他的好友彭鈞達,他萬萬沒有想到彭鈞達的突然到訪,竟然真的成了天人永隔的訣別。
隔天,他整理信箱,才愕然發覺到彭鈞達丟在他信箱裡的一包牛皮紙袋。
裡頭有他新完成的學術研究報告,還有樂譜。
這篇一直未能付梓的研究報告,送給他這一生唯一的知已紀念珍藏,而樂譜則送給讓他初嘗愛情珍貴卻顯為時已晚的夏筠柔。
接過谷靖桐轉交的樂譜,夏筠柔已哭得肝腸寸斷,她緊緊握著樂譜,知道自己這一生永遠會記住這一份愛……
這份不算正式卻分外刻骨銘心的一份愛……
兩年後,夏筠柔和習慧容雙雙考上中興大學社會學系。
而她恬靜深沉的美,不冷不熱、耐人尋味的氣質立刻在中興大學法商學院掀起一陣驚艷的巨浪,幾乎所有的男孩子都想追求她,但,這些蠢蠢欲動的男孩子,還沒有機會施展身手就被夏筠柔毫不留情地打回票。
對於異性的追求,她一直是不假辭色,也不刺傷他們的尊嚴。
她冷若冰霜的高姿態為她贏來「冰霜美人」的封號。
對於別人的議論和批評,她始終充耳不聞。
唯一可以親近她身邊的男性只有習烈這個果然如願考上台大法律系的天之驕子。
但,夏筠柔只是接受他的友誼,並不肯讓他走進她的生命裡,分享她的喜怒哀樂,分享她深鎖的感情。
習烈常常取笑自己在打一場艱巨而辛苦的感情聖戰,當初,中日戰爭也沒這麼棘手吧!
生性好強又執著的他,決定拿出八年抗戰的精神和夏筠柔周旋到底,生命裡、字典裡都不容自己失敗的他,不相信自己的一片真心無法打動夏筠柔的鐵石心腸。
何況,他還有習慧容這個俏紅娘居中牽線拉攏,他篤定地告訴自己,也許不用捱到大學畢業,夏筠柔的防線就會被他攻破了。